东望山有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沙棠双手撑着脑袋,看着面前斜倚在太师椅上,一头未经打理的银发流瀑似的披散一地,却全然不知呼呼大睡的懒散师父与民间口口相传,贤君圣主争相寻访的神兽视作一个。
若说这白泽“三界第一红人”的名号还是拜他所赐,自从她三年前出于无聊开始更新《白泽传》,未曾想竟受到出人意料地追捧。自此他们所居的昆仑山就成了著名的揽胜之地,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好在陆吾那脾气古怪的老头,向来好清净,在山前设置了九道青铜门,每一重都有一对开明兽镇守,并每层都有特殊结界护佑,能过一重门的都寥寥无几,更别提是九重。是以他们这岁月静好的日子虽见波澜,却从未被打破。
白泽自然也知道沙棠拿他作画的事,只是似乎并不在意,只继续过着他日日买醉,醒时浇浇花种种菜,睏了就倒头大睡的日子,也从未好奇问沙棠要她的画来看看。
若说这样的人是决计当不成他人的师父的,可偏生沙棠就成了这唯一的关门弟子。
只因她原身是昆仑之巅的沙棠树掉落的果实,行将腐败成泥之际,被白泽拾起种在了自家花园附近,时日长了,又受到白泽周身祥瑞之气滋养,便又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沙棠树。
一日白泽与其友猼訑在树荫下饮酒纳凉,不小心打翻了酒壶。而那酒壶里正是猼訑从西王母的酒窖里偷来的以东海归墟之水酿造的琼浆,自此沙棠树便有了灵识,化作了一个沙棠。
沙棠还清楚地记得那日月光皎皎之下,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白泽鲜血一般的赤瞳,仿佛可以容纳下世间万物又仿佛空荡荡渺无一物。
她失神地伸手想要抚摸那双眼睛,怯生生地唤道:
“师父。”
一旁猼訑打趣道:“得,好福气,白捡了这么大个徒儿。”
猼訑目上常年蒙着黑纱,因着他这副打扮,沙棠曾一度以为他是瞎子,熟识了才发现这厮的视力似乎比常人都好。
白泽像遇到天大的麻烦似的,带着醉意,身子摇摇晃晃地:“小姑娘,这师父二字可不能乱叫,我受不起。”
沙棠一双大眼睛里立刻盈了泪:“师父不要我吗?”
白泽头疼地敲敲脑袋,他向来拿爱哭的熊孩子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我就收了你这个便宜徒弟还不行吗?”
“师父,名字。”沙棠拉了拉白泽的衣角,抬头盯着白泽,满脸的渴望。
“既然你是沙棠树化的,便叫沙棠吧。”白泽低头温柔地拍了拍沙棠的脑袋。
那也合欢花盛放,风一吹过,花丝落在白泽丝绸般的银发上,像是给他整个人镶了一层粉色的绒边。醉意让那双红色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宝石一般。那是埋藏在沙棠记忆深处最美的风景,以至于她将这月下醉酒的一幕画入了她的得意之作中,并被书迷门誉为《白泽传》三大胜景之一。
现在想来师父那随性的性子早在给自己起名的时候就初露端倪了,亏得她那时还欢喜了许久。
头顶突然出现的阴影将沙棠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唤了回来。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雪。雪花簌簌落下,在白色的油脂伞面上积成松软的一团。
白泽披着白色的狐皮大氅,几乎整个人都要融入漫天的风雪中。
“下雪了。”白泽用手掌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
真好看。沙棠忍不住在心里喟叹。这雪中撑伞可是《白泽传》中的又一大盛景,沙棠暗忖要感谢这场雪,她今天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白泽抱有逾越师徒之情的心思,或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或许是那月下醉酒的惊鸿一瞥。
总之在长达百年的彼此相伴中,那蕴藏在胸腔中澎湃的情愫愈加清晰。
择日不如撞日,有些冲动往往诞生地毫无兆头。或许此刻此地便是时机。
“白泽。”
沙棠抬头,直视白泽的眼睛。
不似往常般喊“师父”,却直呼自己的姓名,白泽轻轻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疑惑地看着沙棠。
“我心悦你。”沙棠一字一句说道,语气平淡地仿佛在问“今晚吃什么”一般。
沉寂,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白泽的表情很奇怪,他的脸从平静逐渐染上一丝酡红,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似乎在强自忍耐什么。沙棠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实在猜不透他这反应的含义。
“噗”,安静的空气里炸开一声闷响。
白泽嘴角绽开一个笑容,那弧度像是一把尖刀将沙棠直直扎了个对穿。
有什么酸涩的要从眼角渗出,沙棠攥紧了拳头,没有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感觉指甲都陷入了掌心,可她感觉不到痛,只有空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敬爱师父,也是应该的嘛。哈哈哈。”沙棠觉得自己最后笑的那几声分外的干涩刺耳,但她已实在无力去修饰自己的表情,就逃也似地离开了那被油纸伞庇护的小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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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青铜门前出现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沙棠,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说话的人一副少年模样,一双紫瞳在黑夜里闪烁着。
“放心吧,钦原,一切包在我身上。”沙棠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言毕,她放下肩上背的包袱,在里面翻腾了一会儿,半晌拿出一本书册,在地上长两下、短三下地敲着。
她甫一敲完,黑暗中就出现一个小光点,那光点越来越近,才看清是一个白发老头嘴里叼着一柄长烟斗,微弱的火光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灭。
“小沙棠,这么晚把我叫出来干嘛?”白发老者明显是在休憩,声音里还带着点尚未清醒的起床气。
“自然是有好东西。”沙棠甩了甩手中的书册。
白发老者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指着沙棠手中的书册,声音都在颤抖:“可是……最新一期?”
“那可不,我刚刚画好的,还没给任何人看过,就先拿来孝敬陆吾爷爷您了。”
“快给我看看。”陆吾说着便要伸手去拿书册。
可沙棠将那书册攥得紧紧的,似乎并没有要松手的样子。
陆吾也不敢用劲,怕将书册扯烂,将腰一叉,气恼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要求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和钦原想要下山去历练历练,还麻烦您行个方便。”沙棠边说边用眼神瞟向旁边高耸入云的青铜门。
“你们要下山历练?”陆吾捊着胡须,一会儿看看沙棠,一会儿看看钦原,似乎在考虑沙棠这话有几分可信。
“沙棠丫头,你别嫌弃老身啰嗦,外面的世界可不比这昆仑山中,这坏人多了去了。”
“我自是知道的,但是不接触怎么能成长呢?万一昆仑日后遭遇外敌侵入,我们岂不是毫无招架之力。”沙棠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显是已打定了主意。
“只是……”陆吾似乎仍在犹豫。
“那这《白泽传》的手稿我也只能……”沙棠说着便作势要将手中书册撕碎。
“好好好,我答应你。”陆吾急忙阻拦道。
沙棠停下要撕毁书册的动作,伸出一只手,好整以暇地等着。
“啪”,陆吾将一张黄色的符纸拍到沙棠手上。
“带上这个,就可以出去了。”陆吾吹着胡子,气鼓鼓道。
沙棠将手上的书册递了过去,陆吾立时乐呵呵地翻起页来,一转身便没了踪影。
沙棠手持符纸,和钦原大摇大摆地穿过了九道青铜门。未遇到一丝阻碍,甚至连守门打瞌睡的开明兽们也未惊动分毫。
到得山脚下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出了最后一道青铜门,陆吾给的符纸便在手中化为灰烬。沙棠回头看一眼,昆仑山壁立千仞,已有一半隐没在晨雾中。
昨日那声嗤笑突然就在耳畔响起,她一向自愈能力良好,经过一晚上,心里的刺痛已变为钝痛。
那晨雾缭绕间,是否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仍斜倚在太师椅上打着瞌睡呢?
沙棠摇了摇头,将那些梦幻泡影般的思绪甩到九霄云外。掂了掂肩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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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第一站来到了昆仑山附近的纳赤台。作为偏远的蛮荒小镇,这里的居民并不多。
钦原的肚子一进阵子就“咕噜噜”的叫起来,二人循着香味好不容易在镇上找到一家看着像是可以吃饭的地方。
厅堂里空荡的很,只有角落处坐着一个醉汉。小厮看有客人进门,殷勤地迎上来:“二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
沙棠和钦原一直住在昆仑山上,也不知道人间的规矩。只看那醉汉吃得香气扑鼻,沙棠便指了指醉汉的桌子,答道:“和他一样。”
“好嘞。”小厮吆喝着就上厨房去了。
沙棠和钦原找了个桌子坐下。角落处的醉汉似乎全然无知无觉,只顾着喝酒吃肉,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很快菜就上齐了,沙棠和钦原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拼命咽口水,撸起袖子就大快朵颐。
“嗝,这人间的吃食着实不错,比昆仑山上的野花野果强多了。”钦原摸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餍足道。
“吃饱了就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沙棠只想能离昆仑山远一点,再远一点。
二人背起包袱,正要离席,方才的小厮却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二位客官莫不是想吃霸王餐?”此时小二已全无方才的殷勤,满脸怒意。
“霸王餐?霸王餐是什么?”沙棠和钦原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脑袋里从未有吃饭还需要付讫银两的概念。
“别跟我装傻!看你们衣冠楚楚的,没想到竟是两个泼皮无赖。二钱银子,快给,少一分我就把你们扭送官府。”小厮一手叉腰,一手将抹布挥舞的虎虎生风。
“银子?我们没有。”沙棠在身上摸索了半日,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珠子。那是她某年生辰时白泽送给她的蜃珠,遇到黑暗的环境便会发出璀璨的光芒,可做照明之用。“我把这个赔给你可好。”
小厮接了那蜃珠过去,左看看、右瞧瞧,还用牙咬了咬,末了将那珠子随手一扔,冷笑一声:“好啊你们,竟敢拿个破玻璃珠子糊弄人。走,我这就把你们扭送官府。”
小厮说罢便要上手拉人,沙棠口中默默念诀,小厮身后茶壶中的茶水凭空流了出来,却并未洒在桌上,似是有了形体一般,化作一颗颗小珠子。她生来善于御水,可操纵水变为各种形态。正欲操控那些水珠砸向小厮,怎料那角落中的醉汉忽然东倒西歪地横到了他们中间。
就在同一刻,那些悬在空中的水珠也似失了浮力,纷纷砸向地面,留下一片水渍。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不就二钱银子吗?我代他们结了便是。”那醉汉醉醺醺道。说罢便塞了两枚亮闪闪的银子到小厮手里。
小厮这才平息了怒火,退了下去。
到得近处,沙棠看清了那醉汉的模样。只见他身着一件邋遢的灰袍,前襟大敞着,甚至可以看到突出的肋骨。一头乌发乱糟糟的,只用一支木条在后脑随便挽了个发髻。脸上黑漆漆的,眉目都难分清。
方才这醉汉一来,自己的御水术便失了灵,看来此人不简单。沙棠心有警觉,不敢与之过多纠缠,匆匆向醉汉道了谢,便要拉着钦原离开。
“等一下。你们似乎忘了东西。”身后传来那醉汉的声音,他声音清朗,听起来倒是年纪不大。
沙棠回头,便瞧见醉汉手上抛着小厮方才丢出去的那枚蜃珠,一抛一接,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五色光芒。
又一个抛接,那珠子却突然改变了路线,沙棠伸手接住。那醉汉笑道:“此等宝贝,姑娘还是收好些吧。拿来换顿粗茶淡饭,实在不值。”
这人竟还识得蜃珠,沙棠不禁对这醉汉的身份起了兴趣。
“我叫沙棠,这位是我的朋友钦原,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啊?”沙棠抱拳问道。
“在下……伯夷。”那醉汉似乎醉得话都说不清了,断断续续道。
沙棠和钦原面色立时难看起来。旧居昆仑山中,哪有不知道白泽的那位酒友猼訑的。莫不是二人的行踪被发现了,白泽派猼訑来抓他们回去的。
可眼前这位“猼訑”似乎全然没有要抓他们的意思。一双眼睛也好好的,显然用不着缠上黑纱。
对方来意不明,还是走为上计。沙棠不动声色,强自镇定道:“伯夷兄今日相助之恩,来日有机会必定相报。我们还要赶路,就……”
沙棠告别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外面凄厉的呼号打断了。
“河神又杀人了!河神又杀人了!”
伯夷眉目一凛,冲将出去。既是鬼怪作乱,沙棠也将溜之大吉的心思抛诸脑后,拉着钦原跟了上去。
却见街尽头,几个壮汉抬着一具尸体匆匆走来。一行人走过时,街边原本敞着的窗户纷纷关了起来,似乎在躲避瘟神一般。
他们跟着抬尸的人群到了县衙门口,尸体孤零零地被置于空地上。抬尸的人群便一哄而散,仿佛多待一刻便会传染上瘟疫一样。
沙棠这才看清尸体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面色惨白,但面容却异常安详,若不是知晓她已死去,甚至会误以为在酣睡。
伯夷低下身去检查尸体,一边口中喃喃:“奇怪,这已是这个月第三起了。尸体表面没有伤口,腹中也无积水,更无中毒迹象。到底死因是什么呢?”
“大胆!未经许可,怎敢乱动尸首?”县衙大门洞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从中走出,当是县丞。身后跟着一列吏卒。
那县丞看到地上的尸体,满脸嫌恶溢于言表。又将伯夷、沙棠、钦原环视一圈,便对身后的吏卒喝到:“来人,将这帮干扰断案的刁民押下去。”
“且慢。”伯夷恭敬地上前行礼:“大人近来可是为河神杀人一事伤身?草民与二位朋友愿请缨于三日内侦破此案。若三日后此案未破,大人要杀要剐,小人再无辩词。”
县丞近日正苦于河神杀人搅得人心惶惶却全无头绪,现下竟有人主动愿意出面平息祸患,自是好事一桩。此案若破,他落得个知人善用的美名,便是没破,也不过是多了个自不量力的冤大头而已。
“好,那我就应了你们,若是此案三日未破,有你们好受的。”
“谢大人明鉴。”伯夷又深深一鞠躬,拉着沙棠和钦原退了下去。
三人甫一走出县丞的视线,钦原便皱眉责怪伯夷:“我观那具尸首虽无伤口,但周身隐隐有瘴气萦绕,且极其凶狠霸道,想那河伯作祟并非全无凭据。普通精怪倒好,若是什么厉害的凶兽,恐怕集我三人之力也未必能将其收服,你何必在那县丞面前逞能。”
钦原和沙棠都是受昆仑清气滋养化身成精的,对于瘴气之属颇为敏感。
“我即应承了那县丞,自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伯夷边说边拿起腰间酒壶灌下一口。
沙棠好奇道:“你有什么计策?”
却见伯夷轻轻一笑,一手指向沙棠,淡淡吐出一个字:
“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