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付周的重逢,的确有些普通。

    她走出机场,已经是凌晨一点过半。

    台城刚下过雨,地面依旧潮湿,季枝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泥土味道,让她熟悉又陌生。

    她从包里拿了根烟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燃,急促的电话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她一愣,眼皮痉挛了一下,心中只有一个名字,她过了几十秒才拿出手机,上面明晃晃三个大字:陆青扬。

    季枝允嘴角弯了弯,自嘲似的冷笑了两声。

    怎么可能是他呢,开玩笑。

    她去了旧金山这么多年,除了有时会和陆青扬他们联系,那个男人什么时候找过她。

    她摁了接听,将烟点燃。

    手机那边的嘈杂声不小,陆青扬大喊了几声她的名字。

    她皱了皱眉毛:“我刚下飞机,你就知道了?”

    “想知道,自然就会知道,我可不像你家付周”,陆青扬刺耳的嘲讽声从手机里传来,“不过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多年,你们就再也没有联络?付周虽然有点性冷淡,但也不至于啊,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你…………”

    季枝允懒得听他说完那些没营养的话,吐了口烟,出声打断了他:“你到底要说什么,没事我挂了。”

    “我说你这狗脾气,就对付周有耐心是吧,可惜人家不理你,你说气不气?”

    季枝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即吐出个脏字。

    “我挂了!”

    “别别别,姑奶奶,千万别挂,我让陈千帆他们去给你接风了,再有个二十分钟就到了。”

    陆青扬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欠。

    季枝允在机场外抽完了最后三根烟,她戴的蓝牙耳机是当季的最新款,里面放着《爱情转移》,单曲循环。

    她闭目养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人,甚至连陈奕迅也只是他的最爱。

    其实陆青扬的每句话,都一刀一刀地往她心里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去了旧金山,给付周发的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一通又一通地打着,永远无人接听。

    她这次回来,是为了她的书粉签售见面会,可是,说没有私心是假的。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付周到底在哪里。

    她叹了口气,刚睁开眼,陈千帆的艳红法拉利就停在她的面前,又差点晃瞎她。

    “允!允儿!!”陈千帆总爱用儿化音叫别人,一开始她并不习惯,可这么久过去,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以后不走了?”陈千帆淡淡的声音传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戴着银色的细圈耳环,头发是当今最时兴的微卷发,随意地扎了个低马尾,一袭风衣配上细高跟,美得依旧,可脸上的疲惫神情根本藏不住。

    “还没定下来,反正我自由”,季枝允单手扶着头,黑眼圈像一团黑雾似的笼罩着她:“一会送我回家吧,有事明天再说。”

    陈千帆忽然语速急促:“别介啊!一会还有安排呢,王权和陆青扬都等着你呢!你真把我当司机啊!!你们就欺负我有车是吧?!”

    陈千帆平时情绪不多,这么激烈说话的时候很少,基本上都是对季枝允。

    他们四人组,倒也是相得益彰。

    她笑了笑,闭着眼睛说:“尊贵的法拉利车主,帮忙帮到底吧,明天下午来接我。”

    “得得得,书店还是商场?”

    “本来在一个商场,后来通知我改成大厦了。”

    “嗬,你人不大谱不小,都上大厦开上见面会了。”

    ……

    时隔多年,她再次回到这座城市,说没触动是假的,这个承载了她所有青春的地方,她忘不掉。

    那个所谓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多年没人收拾,屋子虽原样不变,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懒得再管那么多,脱了衣服倒头就睡。

    她混乱地做了个梦。

    她梦见二十岁的付周站在她面前,问她为什么那么狠心地不要他了。

    季枝允无法回答。

    当年事发突然,季枝允并非故意不告而别,当她想解释的时候,付周早就不在她身旁了。

    付周彻彻底底地,离开她了。

    论狠心,到底还是他更胜一筹。

    季枝允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洗了个澡,给从前的保姆去了个电话。

    下午三点,季枝允准时到达安晴大厦。

    她所熟知的大厦,名字都很华丽,这种名字,她第一次见。

    大概安晴是大厦主人的初恋女友吧。

    她想完便笑了笑,她今年眼角已经出现了几丝细纹,思维有时候仍然那么跳脱又幼稚。

    “季小姐,《十年》这本书中的原型是您自己吗?那书中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是否有原型呢?

    “季小姐,这本书大火之后,您有什么感想吗?

    “请问您为什么会想当一个作家呢?

    “您遇到过创作瓶颈吗,是如何解决的呢?

    “您为什么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呢?

    “……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从书中问题问到私人问题,只是区区几个记者的话,就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签售会结束,季枝允刚准备离开,外面几声响雷,顿时大雨瓢泼。

    台城的秋天,是实打实的雨季,很少天晴,出门时太着急,她却忘了带把伞。

    她在大厦门口等雨停,往手上哈气,又搓了搓手,这才没那么冷。

    在她准备硬闯出去打车的时候,Prada的男士皮鞋与高档瓷砖发出的碰撞声从身后传来,正在慢慢地递进。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来者何人,忽觉肩头一沉,她侧目一看,是男士西装披到了她的肩上。

    接着,这个场景,她今生怕是也难忘。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顿时红了眼眶。

    是他。

    那个无法忘记的人。

    七年,岁月轮转,她和他,都变了,变了太多太多。

    付周大她三岁,今年俨然已经奔三。

    相貌却未大变,只是褪去了稚嫩,下颚线如刀削,有些不明显的胡青。

    在岁月的蹉跎下,眼神中也多了一丝稳重和疲惫。

    王菲火遍大江南北,连大厦对面的商店也传出阵阵歌声。

    “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爱着你。”

    ……

    听得季枝允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付周扯了扯嘴角,率先开口:“真是好久不见,大作家。”

    季枝允走的那年,付周家里没过多久就出了事。

    付诚江自幼便仗着长得帅和有钱沾花惹草,横行霸道,这些年得罪的人实在是不少。

    简单来说,就是有仇家查了他,付家倒台,付诚江也因涉嫌泄露机密和税务原因被捕。

    十年,一个中年男人。

    还能有几个十年?

    多么难以置信,甚至连付周的升学宴都叫了一整个宴会厅的付家,在出了事之后,根本无人敢去问津。

    付周呆愣愣的站在付宅门口,看着人们又进又出,父亲戴上了手铐。

    他那时才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女朋友一声不吭地去了旧金山,父亲进了监狱,母亲早逝。

    他本前途无限,若是付诚江在生意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付周像预期那般继承家业,混得肯定比现在强百倍。

    可惜的是,上帝不怜爱他,跟他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

    这些年,他重新创业,抛下了从前的所有,用付诚江剩下的积蓄,边上大学边工作,输着液也在谈生意,算是半个白手起家。

    他就像与外世隔绝,换了手机号,注销了从前的所有账号。

    他上高中的时候,小姨告诉他,上了大学一切都会好的,不会有写不完的作业,可以谈甜蜜的恋爱,寒暑假尽情玩耍。

    可是大学到底苦不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那个一无所有的付少爷到如今的付总,他用了整整八年。

    他从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有空他就会想起那些冗杂的伤心事。

    一步一步,他怎么走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年流感再次爆发,他高烧不退,在空荡荡的诊所里,边输着液边谈生意。

    他看着吊瓶中的药一滴一滴流完,脑门却还是滚烫。

    那是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去想她,家中变迁那么多,他一滴泪都没掉。

    可每每想起季枝允,他总像个小孩似的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钻石项链,止不住的流。

    高中那年,流感席卷全国,季枝允烧的神志不清,在病床上迷糊地睡着,也不知是晕了。

    付周这个满勤的体育班班长,连续逃了三天下午的课。

    他在季枝允的床边坐着,等着她醒来,就这么一直等着。

    他埋进她的腰间,紧握着她的手,他那时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松开。

    可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你我从前还并肩,今日便已隔岸。

    其实他倒也算苦尽甘来,有了如今的安晴大厦和几套楼,勉勉强强地成了人们口中的“房产大亨”。

    季枝允总会想,她和付周的重逢大概会像前些年的爱情电影一样轰轰烈烈,两人述说思念,然后尽情缠绵。

    但她与付周,的确没什么可缠绵的,付周也不是那种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接她的人。

    他只是踏了双Prada而已。

    她愣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因为梦里没这么真实,她在旧金山做到的关于付周的梦,不是烂尾就是醒来后毫无印象。

    但仅是这些杂乱无章的梦,也足够让她开心一阵子了。

    二人离得很近,付周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即使这么多年,他有再多的愤怒和难过想要发泄,他想要大声质问季枝允,可是在见到季枝允的这刹那起,所有不满全都化作过往云烟,随着他的心一起走了。

    付周轻笑了一声,又开口:“小白眼狼,把我忘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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