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薛静今就是这样一个人。
三天不教训他,他就浪得没边了。
薛静今此刻正在茶楼里,他一身竹青色的圆领袍,头上束起发冠,颈项上戴着银饰,领子里面露出雪白的内衬交领,护腕利落地箍在小臂上,一身风流少年郎的打扮,他正给说书先生出谋划策,他说道:“你只需要这样说……再这样说……保准故事精彩万分。”
说书先生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称是,他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说道:“多谢指教,多谢指教了!”
“诶,没什么事,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行了。”薛静今的眼睛狡黠地眨了眨,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呃…什么事?”说书先生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手,说道。
薛静今靴子往台阶上一踩,身体放松地往后一倚,说道:“明天的这个时候,把你的台子让给我,让我来说书。”
说书先生的眼角抽了抽,嘴唇也抽动了一下,他还没见过这么奇葩的要求,但是左思右想自己也不可能因为这一小小要求而栽一个大跟头,估计又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出来玩儿来了,左右不好得罪,于是便应下了。
薛静今躲在场地的角落,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颇为快意,于是摇着扇子走了。
他穿着锦衣华袍,骨架子也是男子的模样,可是却格外瘦削,像是没有多少肉一样,蹀躞带在腰间一系,越发显得腰部细瘦。
真是的,谁家倜傥顽皮的小公子看起来长得这么营养不良啊。
第二天,薛静今在说书先生的台子上侃侃而谈,谈古论今,把一众无论是爱读书听戏的还是附庸风雅的人都说得哑口无言。
待众人走开大半后,薛小公子心满意足地坐上了轿子,回到了将军府。
其实有时候,没人管的生活或许也不是不好,薛静今在心里想着,最起码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就是有点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阴冷,就像泥泞沼泽霉湿之地刚下完雨一样,又湿漉漉地拖泥带水,又暗暗发冷。
薛静今走在半路,忽然轿子停了。
薛静今一个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这孱弱的身子骨真是颇为费劲啊,也怪薛静今自己疏于锻炼,他于是掀开轿帘,看向外面。此时,轿子正停在将军府的后街,距离角门只剩下几步之遥。
薛静今问轿夫:“怎么回事?”
轿夫是薛静今院里的自己人,但他此刻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支支吾吾道:“这…这……”
“说啊,怎么了?”薛静今疑惑一问。
与此同时,他探出了头,看向轿子前面。
这一看,差点把薛静今的三魂吓掉了七魄。
一个黑色夜行袍的男人正站在轿子前面,他长发束起,面如冠玉,但挑起的眉又带有一种“眉压眼”的感觉,生生带上了几分压迫感,他的鼻梁高而挺翘,眼睛上戴着一只单边的黑色眼罩,另一只露出的眼睛深邃得层层叠叠,让人一看进去就像掉入了漩涡一样。
薛静今像触了蛇的鸟似的,连忙缩回了翅膀尖,鹌鹑似的缩在轿子里不动了。
影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的情绪,他只是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淡淡说道:“送公子回房。”
旁边的一二仆从连忙点头躬身说:“是。”
没办法,这影灵十六岁来到将军府,现在是将军府的暗卫一把手,是□□整个将军府的安危的人之一,平时看起来人冷冷的,只是对待公子很好,大家也不知道他什么脾性,都怵他。
影灵说完,便站到了轿子后面,跟着薛静今的轿子走近了角门。
这短短的几十步,薛静今想了无数种办法,诸如撒泼耍赖,温言道歉,以及直接生闷气不理人等等,但想着想着,又把思绪飘回了以前。
薛静今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影灵,那时的影灵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少年郎一袭黑衣,翩翩舞剑,一下子舞进了他的心里,影灵为他采花,陪幼年的他吃饭,带他出去玩,给他带好吃的,尽自己所能的让幼年薛静今开心,一步一软地踩进了薛静今的心里。
薛静今虽然豁达洒脱,但是童年的遭遇却堪称是悲惨的,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公主,当今圣上的妹妹,这位长公主和将军驸马爷本是夫妻和睦,琴瑟和鸣,只是将军之身已许国,再难许卿,因为常年外出征战,长公主独守空房,于是两人最终决定和离。
却不想和离不久以后,长公主查出了身孕,先帝虽然宠爱长公主,但是却也无法看着女儿寡居带着孩子,于是在孩子出生后,就让长公主把孩子送到了将军府。过了不久,母亲与那年的探花郎结亲,而父亲娶了一位将门之女,那位将门之女极为爱慕父亲,愿为他洗手做羹汤,后来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就此,两个人桥归桥,路归路,一切都是前尘旧事,不过是年少时的南柯一梦。
可是就可怜了薛静今,夹在中间做什么也不是。父亲对他有愧疚,吃穿用度上一度优待着他。母亲不便在将军府露面,也会按时给薛静今送些银两,继母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将,心肠和手里的长枪一样直,虽说颇看不上薛静今舞文弄墨的姿态,但也觉得他可怜,平时也就只是不过多跟他接触,偶尔说上一句话,也是和缓言语。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一切都是那么的可悲。
薛静今想着想着,眉眼就收敛黯淡了下来。
直到凭借着肌肉记忆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众暗卫跪了一地,包括影灵,身边的洒扫仆人和服侍的仆人们也都跪下来了,他们齐声说道:“大公子好。”
薛静今一个激灵,这才恢复了神智,他迅速收起了表情,看着眼前的一众人,说了句无事。然后他亲手扶起了影灵,示意跟自己进屋。
外面的众人也都散了。
两人刚进屋,薛静今不着痕迹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这才转回来对着影灵无辜地笑了。
“影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薛静今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拉影灵的衣袖。
影灵表情淡淡的,象征性地往外扯了扯袖子,没扯开,于是就放任薛静今拉着。
薛静今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眯眯地往影灵身上一倚,伸手就抱住影灵,说道:“影哥哥,我错了。”
影灵憋了良久,随即叹了口气。
他拉开薛静今的袖子,检查了一下他的胳膊,带着满脸浅浅的怒气和浓浓的无奈说道:“将军府有多少仇家你不知道吗?还敢不带暗卫就自己跑出去,你有没有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嘛,你不要生气了,影哥哥,”薛静今在影灵怀里蹭了蹭,圆领袍的领口蹭开了一点,他说道,“你不总让我关心关心政事,以免触怒了不能接触的人吗?我今天探听到了。”
薛静今眯了眯眼睛,尖尖的嘴角向上一挑,献媚献宝一般地说道:“听说月国将周国打下来了,他马上就不再是我们的附属国了,而要成为兄弟国。”
……什么?
影灵稍稍歪了歪头,露出了有些迟疑的表情。
听着久违的名字,他恍惚了一瞬间,以至于接下来他的反应都有些慢,薛静今的声音好似游离在他的耳郭之外,没有传进耳朵里,像隔着一层什么,只听薛静今又说了句什么,但是影灵没有听到。
影灵只是恍惚间问了一句:“小今,如果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会跟着我走吗?”
……
如果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会跟着我走吗?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静今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就这么慌着吃饭,慌着睡觉,吃饭夹空了菜,睡觉被惊醒,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把影灵送出去的了,只记得自己回到房间之后就看着窗户发呆。
他想起过去的十年。
这十年里,只要是影灵不出任务的每一天,他都能看到影灵,只要喊一声“影哥哥”,就能得到那人的陪伴,还能得到好吃的,顺带一株带着晚露的花。
后母的女儿骄纵,又擅武,经常把薛静今推倒,虽然有时会得到后母的训斥,可后母总归还是向着自己的女儿。
但是影灵一个眼神就能把那丫头吓跑,只要有影灵在,没人敢欺负薛静今,薛静今很依赖影灵,也很……喜欢影灵。
所以影灵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可能上苍是垂怜薛小公子命苦的的前半生,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翌日,他就知道了真相。
父亲略有些疑惑地走进薛静今的院子,随即带上了点惶恐说道:“静今,把…影灵带出来……”
老将军一生见过很多风刀霜剑,可还没见过这档子事,他看着缓缓走出来的黑衣影灵,缓缓跪了下来,拜道:“参见月国殿下。”
……月国殿下,他是月国的人吗?
薛静今的表情木然,内心可能是不知道该往哪边转弯儿了,他几乎有些迟钝和机械地想道:只是以前听过月国有两位送来的质子,而影灵也确实是皇帝赏给将军府的……
薛静今什么都没有说,他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或许什么都不敢想,只是眼睛凝视着前方,他的表情凝固着,快步地走出了将军府的门。
老将军也愣住了。
影灵最先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小今!”
接着匆匆追了出去。
薛静今是从角门出去的,不知道步入了哪条小路,总之就是没有他的身影。
影灵追了几步,忽然感觉到不对,连忙回身往将军府迅速地跑,他跑着跑着,进了原来的西角门,看见一个暗卫按着薛静今,把他按在地上,身上红色的锦绣圆领袍沾上了地上的灰,矜贵的小公子双手被翻折在身后,而那个暗卫的长剑出了鞘。
薛静今似乎很痛苦,龇牙咧嘴地,他挣扎了一下,眼角都泛了红色,眼珠上血丝横生,流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
旁边站着一脸惊恐却没反应过来的老将军。
“混账!”影灵一下子踢开了那个暗卫。
影灵冲过去,从地皮上抱起薛静今,双手环扣在他的后背,紧紧地抱着,似乎一松手就会失去“失而复得”的资格了一样。
那个暗卫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试图解释道:“不是的,大人,我……”
……
影灵知道。
影灵知道,那个暗卫只是制住薛静今,目的是保护他。而薛静今……则是想碰刀自戕。
所以影灵根本无从思考,只能凭着本能冲上去,紧紧抓住薛静今。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薛静今的头发,紧紧地把薛静今抱在怀里,知道薛静今冷静下来。
薛静今垂着眼眸,哼笑了一下,说了一声:“影哥哥……”
影灵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了薛静今的额头,他说道:“你想有爱你的家人吗?想有所建树吗?还是念着这个长大的地方?告诉我,别怕。”
薛静今似乎没有力气了,只是蜷缩在影灵的怀里。
过了一会,薛静今缓缓说:“如若不是这里有你,我恐怕再难待下去。”
影灵笑了笑,亲吻了薛静今的眼睛,说道:“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
月国把两位皇子送到凌国来当质子,一个养在宫中,一个被皇帝随手赏给了长公主的儿子当玩伴,现在国家局势一瞬颠倒,月国强大了起来,他们吞并周国,凌驾于凌国之上,迎回了质子皇子,还掳走长公主的儿子反过去当了质子。
但其中内情,也只有知情人才知道了——分明是月国皇子和将军府的小公子一心只待在一起,不愿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