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许颂年和几个设计师们踏上了去C城的飞机,这次的出行之旅很仓促,他们中午到了机场,几个人又打出租去提前订好的酒店。
到了酒店放置完行李,几个人在一个屋里围着参考出行需要测量的数据。工作完成后。整日为设计图掉光头发的男人早就忍受不了许颂年茂密的黑发,纷纷凑过去薅上几根,一个个咬着牙羡慕道:“这么多年,就你愣是没掉一根头发,哥几个都秃顶了!”
这些都是老相识,还有两个是许颂年推荐才有了这次出行,大家伙知根知底,说话也比平常人要亲热些。
许颂年笑了笑,想起韩钧前几年可劲让他吃什么黑芝麻,又整天往他头上涂些什么护发液之类的东西,说是避免谢顶。当时还嫌麻烦,现在瞧着他们发亮的脑袋,觉得韩钧的做法还是值得提倡的。
许颂年安慰几个老小子:“你们都结婚了,头发什么的也不用那么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一头同样黑发的刘大显说着掀起假发,露出光滑的额头:“这玩意戴着可不舒服了。”
许颂年笑着说:“这天冷,戴上假发暖和的很,就跟帽子似的。”
刘大显一脸苦相:“我还是愿意戴真帽子,虽然说我老婆说我光头也好看。”
“哎呦!”另一个人实在忍不了他这腻歪劲,打趣道:“弟妹可是咋看你咋顺眼啊,前两天好不容易跟你喝酒,没两口呢媳妇打个电话人就跑了。大晚上看不见你那光头都睡不着觉了!”
刘大显被兄弟调侃也不脸红,摆摆手回道:“去你的,我媳妇疼人,怕我喝多了胃里难受,那晚回去的时候还煮着绿豆汤呢!”
他夸完自家媳妇,抬眼看了看许颂年,往他身边凑了凑:“许工,哥几个都结婚了,你咋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这么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着许颂年。其实大家心里都好奇,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许工身边有对象,按理说,他这么一个有钱的大帅哥,不会没人追才是。
许颂年淡淡道:“可能是缘分不到吧。”
刘大显眉毛往上扬,意味深长哦了一声:“许工是心里有人吧。”
被这么直白的问,许颂年一瞬间晃了神,然后从容回答:“没有。”
他说没有的时候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停顿时候的失神也是真的。
众人见状,也不多问,就当刚刚插科打诨了一下,话题又转到设计图上了。
当天下午,他们就要去场地考察。那是一座大型的欧式建筑,坐落在相对繁华的市区。这样一个落旧冷清的建筑与周围崭新热闹的商贸格格不入,也注定要走向它生命的终点。许颂年一行人经过层层检查,终于踏进这座声名远扬的古老建筑。
它的布局和装潢都很简单,甚至可以用普通来表示,总共两层三十六个房间。屋顶四周弧形线镶嵌着水晶玻璃,正中部有个暗色的大吊灯,墙面上有些粗线勾勒的花纹。每个房间大同小异,没有任何出奇的构造。但许颂年心里明白,它的盛名不是来源于朴素的构造,而是灯光。据说,每当夜幕降临,室内的灯光一开,整栋大楼就像跌入了浩瀚的星空。吊灯柔和的暖黄色调像极了遥远孤独的月球,而周围闪着碎光的小水晶就是无数个美丽而渺小的行星。深蓝色的光泽笼罩着每一处角落,更为神奇的是,大楼的灯都感应着外界的光线,从夜晚到黎明,它会一寸一寸削弱置身银河的信号,直到美好一点一点破灭,那浩瀚的小行星变成水晶玻璃,而温柔浪漫的月球变成普通的暗色吊灯。
就像是一场虚妄的旅行,这座建筑的魅力在于它的绚烂,也在于它凋零的美感。它的调光出众,不亚于好莱坞几万美元的特效,所以也有一些影视公司来租借场地,但开灯的费用巨大,且需要层层申报,过程及其麻烦,那些导演即使艰难地来了,也只能败兴而归。人们只能通过影像看到那灰暗的吊灯和毫无光彩的水晶玻璃,这大大降低了观众的期待和古老建筑的商业价值。
这两年C城发展迅速,地界已经容不下这么一个观赏类的建筑,于是政府计划拆毁来修建其他更适合居民生活的场所。但在拆毁前,会为这栋楼亮一次灯。
当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承受这份殊荣。届时邀请的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他们也会为这次亮灯而承担费用。
像鸿源这类的小公司,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离开的时候还是黄昏,众人再回头看时,都对这座神秘的建筑感到惋惜。但时代终会发展,保留它的价值太大了,这需要人类做出取舍。一件有意义的艺术品,是需要为人类的前进而买单的。
这座古老的建筑一点一点由光明走向黑暗,并且永远置身于黑暗中。
许颂年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中午,许颂年正在画底稿的时候,远在S城的李总打来了电话。
许颂年接电话的时候还盯着纸上的线条,笔在纸上描摹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颂年啊!”对面的声音难掩的兴奋。
许颂年手中的笔晃动了一下,李总什么时候叫人这么热情了。
他还没想完,那边又开始说话了:“这次,就你们去观察的那栋建筑,大约一个月后就要亮灯,有人给公司发了一张邀请函!”
“邀请函?”许颂年有些讶异,给建筑公司发邀请函其实常见,专业人士对这样的房屋构造、灯光变化十分敏感,能写出详细的研究报告供人参考,也可以汲取灵感更好的用于今后公司的总设计。鸿源在S城虽然有点名气,但这张邀请函几乎所有的设计公司都趋之若鹜,京城的设计师声名斐然,这样的好事应该轮不到他们的。
李总说:“谁也没有想到不是,这样,你在S城多待几天,我让他们都收拾收拾回来。
许颂年觉得奇怪:“怎么,还让他们回去?”
“邀请函只有一个名额,你可是鸿源的核心人员,这个机会非你莫属。咱们都明白,那栋楼的研究价值就在于它的灯光,本来没有这个机会,就想想能不能挖掘到别的东西,但现在你不是能近距离的观赏了吗,也没有研究构造的必要了。”
许颂年沉思了一会,用笔在线条的某处画了个圈,然后说:“我知道了,谢谢李总。”
李总声音洋溢着过度热情:“颂年,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挂了电话,许颂年把手上的底稿完成,腾出心思开始想这张邀请函。李总的态度显然不对劲,自己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拒绝。一切巧合地仿佛有人精心设计的一样。但许颂年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身边有这样显赫的朋友,能送他张邀请函来。
就当是天上掉馅饼了,毕竟能观赏这座亮相的建筑,机会是很难得的。
接下来几天,刘大显他们又去著名的天空之城、安宝阁和其他几个小地方,手绘的图稿和数据收拾完整,集体买了票回S城。临行的时候许颂年过去送他们,刘大显满脸羡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许工,你看完那个建筑回来给我们说说啊。”
许颂年点头:“一定一定。”
回到酒店后,刚插入房卡,就听身后有人似乎有些迟疑地唤他:“许,许颂年?”
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许颂年脚步停了,房间门滴的一声。但他没有按下把手,脸色沉闷了起来,他转身看着来人。
俞池今天穿的一身休闲装,身后有个黑色拉杆箱。整个人年轻俊朗。若是忽视眼底带着侵略的笑意和商人独有的凛冽的气质。单凭面相和身材,人们可能认为他是个来旅游的在读大学生。
许颂年尽量显得从容,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俞池看着他难掩的失措,笑意更浓了,他问:“你也住在这家酒店啊,”他看了看许颂年身后的房间号,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房卡,接着说:“真巧,我们还是邻居。”
这一切似乎是巨大的巧合,C城几百家酒店偏偏两个人选在了同一家,又偏偏是无数个房间号码紧邻的两个数字。
许颂年苦笑了下,说:“真巧。”
俞池像是没有看见许颂年迫切想离开的表情,说:“过两天有个建筑要举行什么亮灯仪式,策星收到了几张邀请函,那几个设计师们好不容易有了时间,还是当天来当天走,听说C城这两年发展地不错,那建筑又声名远扬,我就过来看看。”
许颂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确实是个好机会,应该来看看。”
俞池看了他几秒钟:“你不是以前在策星待过?”
许颂年抿了一下嘴:“待了几个月。”
“怎么走了呢?”俞池似乎是发自内心要问这个问题。
许颂年停顿了一下。
“没什么原因,想走就走了。”
回到房间后,许颂年摸了摸自己发慌的心口,在俞池念着策星的时候他就难掩冷静,仿佛时光只留给他一个人关于那小半年的回忆。所有人都可以从容面对,只有他,每当想起那段走马灯一样跌宕深切的日子,浑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会不由想起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青涩张扬,桀骜不驯,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
他记忆里全是那个少年的样子,少年温柔地拿起笔,甜甜地喊着年哥,为他勾勒设计稿,陪着他看窗子外面的星星。少年醉眼朦胧,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嘴唇抚他的脸颊。少年猩红的眼睛、仇恨的目光、颤抖的嘴唇。即使已经过去十年,印象里的面容和神情还是那样清晰。然而他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浑然不识了。
那些过去的种种,始终只有一个人在孤独地缅怀。
许颂年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