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到齐,席间喧嚣。贵人们坐在水渠附近,各有一方盛放瓜果的小案几,以及盛放冰水的小型木盆。
盆中浮瓜沉李,更有红荔枝、金琵琶共紫葡萄,色泽缤纷,清新悦目。
宋立娘身边的位子,照旧坐的是七公主。
宋苏晚望着斜对面的燕袖,低声嗤笑:“那憨货往日不是总给你剥果皮、剥蟹肉什么的?现下是撕破了脸,演都不带演了?”
宋立娘不说话,只对七姐姐回以瘪嘴耸肩的动作,好像也对燕袖感到无语。
“切,没了就没了,谁会把那一点方便当宝似的!”宋苏晚骂完,眼珠子一转,又来了鬼点子,“哎小八,没人帮你剥了,那你就帮我剥呗,多多练习,免得你自个剥皮手生咯!”
宋立娘叹道:“倒反天罡啊,七姐姐!”
从八公主的位子过去几人,坐的是大公主宋春晴。
宋春晴出降时被皇帝封号京华公主,成婚五年无子。三个月前,驸马与丫鬟暗通款曲,被京华公主发现后,驸马竟然擅自把丫鬟纳为妾室,此举还广受朝野支持。
宋立娘在闲聊间,偶尔偷瞧宋春晴一眼,可以看出这位京华公主的兴致并不高,始终悒悒不乐。
宴席上,太子宋衫命人搬来一尊昙花,放在了亭子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昙花的枝叶茂盛鲜绿,纤白花苞摇摇欲坠,然而其上遍布黑虫,一刻不停地啃咬蠕动,蛀得叶片百孔千疮。
“难得大皇姐同游重华园,此次宴席,我想请皇姐与各位共同观赏名品百花,以花为题,流觞赋诗。”
宋衫指向亭中央的昙花,不紧不慢地向众人介绍。
“百花之中,唯有这株并蒂昙花最为珍稀名贵,有‘月下美人’之称,我本想留它作散宴前的重头戏。”
讲到此处,宋衫的语气转为惋惜。
“岂料,并蒂昙花自运来行宫后,竟生出许多虱螨蚜虫,不知如何应对,我想听取诸位的意见。”
这番话一出,本在闷头饮酒的宋春晴倏然抬眸,好似来了精神。
宋立娘见得此景,暗暗明白了宋衫的用意。
坐得离昙花最近的三皇子,第一个开口,神态狂狷:“灭虫不就成了?人若想对付虫豸,办法多得很,用药、用火、用刀,不怕虫豸不死。”
与他一母同胞的六公主宋瑶,也表示了赞同。
宋衫问燕袖:“表弟,你如何看?”
燕袖犹豫片刻后,斟酌着说:“私以为,昙花易招虫,今日除尽害虫,也难保明日继续滋养蚊蚁虱蝇,还可能引虫上身、反受其害,及时舍弃生虫的昙花最合适。”
五公主宋玉容反驳道:“花叶生虫常见不过,只要虫子不过分伤及昙花根基,对赏花便没有阻碍,忍一时风平浪静。”
“对!花草本就会长虫,要顺应天理。”九皇子跟着说。
年仅十二岁的最小皇室成员——十公主宋薇,也大声说出想法:“都生虫了,为何不换掉?下次再好好择花,肯定能选到品质更佳的名花。”
全场只有宋苏晚听得一愣一愣。
宋苏晚用看白痴的眼神,逐一审视完在场的姐妹兄弟,悄声问身边人:“她们认真的?不就一盆花,聊得那么起劲?这不是养花宫人管的事吗?”
宋立娘发现,这位七姐姐的眼神当真清澈又愚蠢。
“七姐姐,你想一想,你不喜诗文学问,往日从不参与诗会。你之所以来曲水流觞宴,也是专程奔着劝慰大皇姐来的。”宋立娘小声地为七公主答疑解惑,略微点拨,“教你一个成语,叫作‘弦外之音’。”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宋苏晚恍然大悟,激动到扑腾一下站起来,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
“害,直接说昙花就是驸马,虫子就是妾室,不就好了!一个两个总喜欢拐弯抹角的,做什么啊,弄得我一句没听懂!”
亭内众人皆是惊诧。
六公主宋瑶向来和宋苏晚不对付,言语直白地呛声:“宋苏晚,你还是这么不通世故,直接点破此事,是想让大皇姐丢脸吗?”
宋苏晚气势十足地叉腰回怼:“皇姐为何丢脸?真正丢脸的人,不该是与别人苟合的驸马吗?大皇姐,你要不就写一纸休书,休了他,要不也纳个面首回家,好歹对等一点!”
“不过……”宋苏晚眉头一皱,认真思考,“按我说,还是休了驸马好!往后他的私生子还不用皇家出钱养了呢,能省一大笔银子!”
旁边的宋立娘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双手扶额。
知道七公主性情直率,但没料到她如此生猛。
大公主宋春晴显然不悦:“苏晚!”
坐在另一头的三皇子,阴阳怪气地指摘道:“世上哪来的女子休夫,七皇妹打算与世为敌?”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许多皇室成员讨伐宋苏晚出言不逊、违背纲常,更是翻出七公主的旧账,什么逃课睡觉、撕毁《女诫》、顶撞父皇、遭清流弹劾不守礼数等等。
场面逐渐失控,太子宋衫试图局中调和:“办宴正是为了让诸位各抒己见,为皇姐排忧解难。七皇妹也是一心为皇姐着想,我们不必互相争执……”
此时,尚未完全平息的喧闹间,冷不丁插入一句话。
“与世为敌又如何?”
显然,这是对不久前三皇子发言的一句回复。
但说话人的声量不大,语调也冷淡平静,与离经叛道的内容比起来,透出几分割裂。
陡然间,宴席上的所有人停下议论,面面相觑。
方才的环境嘈杂喧哗,导致辨不出那说话声的音色和来向。
五公主宋玉容索性发问:“谁说的要与世为敌?七皇妹?”
宋苏晚摆摆手,重新坐下:“不是我说的,但我也是……”
“七姐姐,吃个果子吧。”
宋立娘笑颜盈盈,及时截住了宋苏晚的话头,递上一小碟剥好壳的荔枝果肉。
宋衫顺势转移话题:“好了,我们相聚曲江亭,是为了给大皇姐分忧,莫要因闲杂琐事乱了心神。我先抛砖引玉,以清水竹石为题,作小令一首。”
宴席总算步入正轨,宴上人们流觞吟诗、赏花醉酒,暂且放下不快,共享午后偷闲流光。
然而,一位新客的到来,再次打乱席间平静。
霍冠来了。
宋立娘手上倒酒的动作一滞——霍冠怎么会到这儿来?
初入曲江亭的霍冠,面色惊异,似乎也未曾料及眼前局面,连忙行礼叩首:“草民霍冠,见过太子,以及诸位皇子公主。”
领霍冠前来的小太监退回亭外,宋立娘认出,那人正是三皇子登船前吩咐过的太监。
是三皇子假冒她的名义,着人把霍冠带来了曲江亭。
宋立娘阴沉着脸,捏紧了手里酒壶,杯面的酒水溢满而出。
三皇子在为坐营都司一事报复她。
因为坐营都司是三皇子看上的猎物,三皇子恨她破坏了一次接近猎物的机会,还救下了舞姬这个情敌。
所以,他刻意利用霍冠,在公开场合下宋立娘的面子。
“哟,这不是我们八皇妹的新面首,霍氏幼子吗?怎地,八皇妹厌弃宴席无趣,急寻面首相陪?”
宴席上的三皇子,果然头一个发声嘲讽。
“霍家小子,你可要好好和行宫里头的营伎学会那些勾栏本事,才好抓住公主的心。”
三皇子举杯讥笑,意有所指地斜睨燕袖。
“毕竟,我看八皇妹的心,不会停在一个人身上啊。”
此言一出,跪于青砖地的霍冠瞬时被击中,思绪全无,唯有曾经的回忆渐渐将他淹没、桎梏。
他的双手收力握紧,指骨处包扎好的新伤重新撕裂,痛彻心扉。
三皇子的话音才落,从一开始就在生气的宋苏晚,已经暴跳如雷:“够了老三!你今天要不就拐弯骂我,要不就讽刺小八,什么仇什么怨?不想认我们当妹妹就直说!”
宋苏晚一遍破口大骂,一边要站起身,想亲自过去跟他理论,还好被宋立娘拦下。
宋衫蹙眉,沉声道:“三皇兄,小八的私事与你无关,此言你着实是过分了。”
三皇子只是不屑地嗤笑一声,而席间其他人则目光古怪地打量话题中心的八公主。
燕袖转头对霍冠道:“此处乃皇家私宴,不是皇商子弟该来的地方,还不快退下?”
霍冠抬首觑了他一眼,很快听令离开。
就在眼看这件事要结束的时候,始终未发一语的宋立娘,忽然作出了回应。
但她不是为自己辩驳,也不撇清和霍冠的关系,而是直接反问:“三哥哥,既然,你对我找面首那么感兴趣,什么时候你也找个面首呗?”
宋立娘突然掩唇,懊恼地改口:“哦,说错了,三哥哥是男的,怎么会找面首?”
三皇子一时笑容僵硬。
宋立娘是在暗示他的断袖之癖,断袖一事传出去,他在父皇心里的分量就更少了。
三皇子只得向宋立娘敬酒,咬牙切齿道:“是我不对,抱歉了,八皇妹。”
被打断的宴席再度开始,恢复一派热闹景象。
凭借周遭嘈杂,无人注意,宋立娘小声嘱咐了身边的修竹几句话。
修竹随即追出亭外,找到离开不远的霍冠,将人领去与曲江亭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候宋立娘散宴后再见。
坐于对面的燕袖,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摇头轻笑,闷闷灌下一大口酒水。
散宴后,宋立娘来到曲江亭百米之外,在蓝花楹巨树下,会见等待已久的霍冠。
晚霞沸天,金光里,他仍是那般无喜无悲,拱手而立:“抱歉,殿下,霍某惹麻烦了。”
宋立娘垂眸,在霍冠的鞋底正黏着一点萱草。
重华园里栽种萱草的不过寥寥几个地方,再根据路程时间逐一排除,那么,霍冠在来到曲江亭前,曾去过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银汉轩。
银汉轩是晚宴筹备的场所,他去做什么?
莫非,霍冠此来重华园的目的,恰巧与九日后的晚宴有关?
“不知者无罪,不过你往后看见三哥哥,可要绕远了走,我怕他报复你。”宋立娘和煦地宽慰人,心里则盘算着,要如何试探霍冠在银汉轩都做了什么。
忽然,宋立娘惊叫一声,拉起霍冠的手。
他手上胡乱包扎的布带,早就被淋漓热血打湿。
“你怎地手伤了?快随我回去,我传唤御医为你治疗。”
霍冠连连拒绝:“霍某不慎所伤,不打紧,何必麻烦殿下……”
宋立娘听笑了:“伤这么严重,还说不打紧?”
突然,迎面撞来一道景泰蓝缎面山水暗纹的猎猎衣袍。
燕袖看了看两人相牵的手,眸中黯然:“丽娘,我说过,待散宴后我想与你独处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