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听说了吗?二公主一夜之间从皇宫消失了……”
“这里……”另一人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一脸不可置信,“有问题的那个,二公主?”
“对,是那个。”
“我也听说了,是被龙捊走了吧?”隔壁桌的人也凑了上来。
“龙?那可是大动静,我们这儿——皇城脚下可是一点声响都没有。”有人明显不信。
一个刚进酒馆点了热酒的年轻人听到他们热切的讨论,也笑着加入猜测:“说不定是二公主自己偷偷乘马车溜走的呢?”
“皇宫里好吃好喝供应着,怎么会想不开就要离开呢。”
“整日都是那样重复的事物,许是腻味了也说不定。”年轻人笑道。
这话无法得到这个酒馆里众多为了养家糊口而拼命奔波的普通平民的共鸣。
有人说:“要我说……这事儿也算不上新奇了,记得我还是小学徒那会儿,当年的三王子殿下——就现在的菲克拉亲王也干过这事儿。”
这样的谈话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没有人会把这样离他们遥远的话题放在心上。
熙熙攘攘的酒馆里,方才参与了讨论的年轻人披着毫不起眼的灰黑色斗篷,慢悠悠地喝着做工粗糙的碗里的热酒。
在年轻人对面的是个戴着宽大帽子的青年,他刚坐下,就急匆匆地从袋子里掏出对方所求之物——一个以魔力驱动的高精度指南针。
年轻人一边把几枚金币推给他,一边收下指南针,绕在指尖把玩。
见任务完成,青年终于松了口气,他认真把钱币塞进自己厚厚的衣襟里,忍不住抱怨:“哈——这鬼天气,冻得我耳朵都僵了。”
年轻人说: “如果不介意,就收下这个吧。”
一个方形的玉石,方一拿起就感到热量朝四肢百骸输送——一金所一个且有使用时限的玩意儿——青年可没这个钱买下如此奢侈烧钱的取暖工具,他家通常烧五十银所一小车的煤炭。
等青年反应过来,那个总是嘴角含笑的年轻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喉中的话被迫咽回肚子里。
“……什么啊,有钱没处花的公子哥吗。”
年轻人走出酒馆后,冬日的风雪迎面扑来,可这人披着不算厚实的斗篷却像无知无觉一样走在银装素裹的大街上,仔细看能发现那些细小的雪花实际上没有一粒在年轻人的眉眼和脸蛋上停留过,像是被什么东西薄薄地隔开了一层。
“今年冬天来得真早啊,比去年的新历还要早个二十三天。”旁人如果仔细听,就能听出来这句轻声呢喃的主人是一位年轻女性。
若这个旁人恰巧是二公主身边的贴身女仆,便能很快认出,这个披着灰黑色斗篷的女人正是她那位几日前留下一纸告别之后、毫无责任心地消失在皇宫的主人。
不怪那青年认错性别,二公主莱德努拉·奥菲克里此刻不知为何只剩下一头暗金色杂乱短发。杂乱不是由于不梳理造成的,而是因为——她的头发被修剪得毫无层次,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一顿乱啃了似的。
——这狂乱发型乃是出自一个小女孩之手,她自小就喜欢柔顺的长发,地主家的大女儿就有着这么一头长发,她一直偷偷仰慕了许久。可惜贫穷家庭的孩子们通常营养不良,头发干枯毛燥,也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头发。
一头柔顺长发是金钱的象征——那小孩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只是单纯想要收藏这么一尾,这样她就可以放在盒子里,睡前细细抚摸,就像抚摸小狗崽一样。
小女孩羡慕女人暗金色长发,于是一脸天真地提出交换。
莱德努拉答应了,以一张自绘的卡修斯山全攻略地图来作为交换——小女孩自夸称自己三岁就跟从父亲上山采草药了,凡是能踏足的区域记得滚瓜烂熟。
在将长至尾椎骨的金发剪至齐耳之后,莱德努拉又答应了小女孩出于对她的脑袋爱不释手的缘故,而提出的想要帮她修一修的请求——以她家刚出生的狗崽子作为交换。
“你怎么知道我家有这个?”小孩沉浸在修发的乐趣中,随意问了一句划过心头的疑惑。
“气味和声音,我感受到了新生的气味以及即狗的呜咽。”她似乎毫不在意脑袋上的毛发被如何摆弄,反而用手捏着狗崽子的后颈,用眼睛认真地观察着。
小孩下意识感到了一丝不对劲,狗崽们是在昨天夜里出生的——为什么不久前才出现在前院并敲开门问路的大姐姐会听到狗的呜咽声呢?
不过她沉浸于对手下这颗金色脑袋的迷恋,很快忽略掉这点疑惑。
“你要把它带走的话,它可就没有奶水喝了喔。”小孩说。
这个姐姐的话总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味道:“嗯,没有关系,魔力同样可以让它长大。”
“魔力……姐姐,你会魔法!”小孩兀自激动起来,不小心把按照自己心意修整的发型剪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来——虽然本来就很不怎么样了。
小女孩略有点心虚,不过鉴于大姐姐似乎毫不在意的态度,她才放下心,继续在别的地方上修修补补。
“拥有魔力的人占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这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可是我就没有。”小孩难过地说。
大姐姐说:“魔力的潜质发掘期平均在六岁到十九岁之间,你的父母会送你去做测试的。”
待小女孩自觉修剪完毕,兴冲冲地告诉了大姐姐。
然后,她就看到那个大姐姐转过身,半蹲着正对自己。
她想,大姐姐的眼睛原来是蓝色的。
此前她的注意完全被那头保养极好的暗金色长发吸引,完全没有在意大姐姐身上的其他细节。
下一秒,小女孩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后院。
她茫然地看着手里捧着的盒子,那里面盛满了在冬日里熠熠生辉的暗金色发丝。
她只记得……有个姐姐答应和她做个交换。
……那个姐姐长什么样,说过什么话,往哪里走了,却是一点也记不清了。
莱德努拉揣着怀里的狗崽子。单薄的斗篷被施加了火系咒语,狗崽子紧紧地贴着这个巨大热源。
她刚接手的时候,狗崽在天寒地冻的屋子里靠着母亲的胸脯瑟瑟发抖、因饥饿而可怜巴巴不停叫唤。
现如今魔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这个瘦小而柔软的身体里,保暖和能量得到充足保障,狗崽很快就睡着了。
看似单薄不禁风的斗篷不仅阻挡了迎面风雪,也阻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莱德努拉并没有从前门进旅馆的打算,她绕到旅馆后院。趁四下无人,她先用探查咒语确认自己的房间状况,然后纵身一跃,翻窗进了旅馆二楼。
不走前门是因为两天前就已经有士兵来搜查过这间旅店了。
那时莱德努拉在邻街的铁匠铺里,正准备取很快收拾好的包裹里的这把看起来不起眼的铁剑。
她把剑和包裹稳稳地系在背上,然后清理掉房间使用痕迹,接着再度翻窗离开。
租住房间用的是假身份,是她花了二十银索通过某些渠道买来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她也可以花钱叫人帮忙把她的假身份从旅馆掌柜的住房登记上划掉。
莱德努拉对此感到遗憾,她知道自己此后也许很难在城镇里住上正经登记在册的旅店了。
因为皇宫派出的士兵已经将她的画像派遍每一家登记在册的旅店了,并且附上了能识别人脸的咒语——意味着她不能通过使用混淆咒语改头换面,以此蒙混过关。
有点遗憾,但是这不是什么大事。莱德努拉想道,混淆咒依旧能够让她像个小偷一样寄居在普通居民家——前两天她就是这么干的,为了逃脱士兵穷追不舍,于是不为人知地“借住”在了那个给她剪头发的小女孩家。
前方不知为何格外热闹,莱德努拉隐隐听到包围中心处传来激动的喝彩和欢呼,她挤进人群凑近了看。
看起来是街边常见的通过与摊主比试来获取奖品的摊位,得交钱参加的那种。
写着加粗大字“拼一拼 银变金!”的招牌大刺刺地放在地上,桌后坐着一个一副机灵样的年轻男孩。
招牌上用显眼的红色颜料写着惹人止步的比试规则:和摊主掰手腕,赢了得到五金所。
参加一次只需十银所。
赢了就可以让口袋里的小钱翻五十倍,输了也只用交十银所。就赌一把,何乐而不为呢。
桌子上就放着用透明盒子装着的金灿灿的金币,表面有魔法保护的痕迹。
那个年轻男孩被宽大的外袍衬得稍显瘦弱,似乎是很容易被人看轻,但很显然,他能够发起这个比试,自然是对比试内容有一定把握——很显然,这是一场魔力比拼,而非单纯的力量角逐。
看起来这个摊主男孩已经凭借比试赢得了不少银所。而原意参加比试的人依旧不少,看上去每个人都很乐意想象自己能够赢下这个瘦弱的男孩,拿到那五金所。
莱德努拉也参加了比试,不过在坐下的时候,她问:“比试的奖品,能换成耳环上的那枚尾羽么。”
音量不大,控制在嘈杂的环境里恰好只有男孩能够听见的程度。
施了遮蔽咒的帽檐下,男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朱红色熠熠发光。
他明明施了混淆咒,她是怎么看清自己的耳环的?!
而且,奖品换成……他的那两枚尾羽?
男孩顿时戒备起来,用尖锐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眼前这个人。这人带着宽大斗篷,显然混淆咒使用得要比自己更加精密熟练。他完全无法窥视那帽檐之下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连声带也被施加了混淆咒,他也不能通过嗓音分辨这人的性别。
他敢保证——能自信提出这个请求,说明这个人八成有能赢下自己的实力。
十银所换两枚尾羽?门都没有!
男孩心里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就要开口拒绝。
没想到那个斗篷怪人竟然又说了一句话,让男孩犹如被雷劈过,瞪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那人说:“或者,我用五十金所参加比试,奖品么……换成你的十二根尾羽,怎么样。”
五十金所?!那可是五十金所啊!这怎么、怎么可能?!
等等?十二根?刚刚好是他的所有尾羽?!这个人认出了自己的种族?!
要知道,极少有兽人族同彩鹮一样,未成年彩鹮的尾羽数量一般保持在十二根。
那人看出他的震惊和不安,安抚似的笑笑——至少混淆咒影响下,男孩只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笑。
“不必紧张,分辨种族的确是我的一个能力……还请容许我的冒犯。”
男孩扯了扯嘴角,感到的那一丝不悦被纠结所代替。
他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交易的必要性。
兽人这个种族身上总有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部位。
有的是牙齿,有的是羽毛,有的是长角。本体属鸟类的黑领椋鸟则是尾羽。
要是让长老知道他在外面就这样把尾羽卖给别人的话……他肯定会被打死的,男孩一张小脸都纠结绿了。
可是……他现在急需钱……只是卖点尾羽,反正、反正长老也不会知道的。
如果自己赢了,那他就会拿到五十金所,如果输了,也不过是拿尾羽换钱……况且,如果去黑市卖也不一定能拿到这个价格。
年轻男孩表情千变万化。最后他低下头,咬肌紧绷,左手抚上耳环,指尖轻捻黑白交替的尾羽。
他纠结的时间太长了,围观群众见摊位前的两个人毫无动作,都开始不停催促了。
“在干什么呢?还比不比的?”
“不比就让开给我上!”
被围观的两人依旧僵持着。
如果对方不是骗子的话……他狐疑地看着对方毫不起眼的灰扑扑斗篷和帽檐下隐约露出来的杂乱毛发,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质疑道:“……你能拿出五十金所?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毁约?”
莱德努拉微笑:“你不信,我们可以签订契约。”
说话间,她抬手召出一张羊皮纸,铺在桌面上,是契约专用纸,二十金所一张……男孩震惊地盯着这张羊皮纸,围观的人群也倒吸了口气,他们没听见两人谈话的内容,只从这张羊皮纸就窥见了与前几场比试的不同。
“喂,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子女吗?”
“契约纸?用在这里?!”
契约生成时发出特有的温和金光,表明这不是盗版纸张,而是货真价实的、能够无视一切魔法强制约定生效的契约书。
握住对方的手掌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这可是堵上了自己鸟生尊严的背水一战……如果输了,那可就是一两百年内本体光屁股的耻辱代价,这期间得躲着族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再进不了领地。
可是一想到那袋金灿灿的金所,他就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心头,全部力量和魔力都集中在拳头和手臂……
“砰!”
毫无悬念的,碾压性的胜利。
“感谢你的指教。今天傍晚六时,还请携带十二根完整尾羽,在铁匠铺旁边的小道同我会面。”
直到对方离开,围观群众见摊主呆滞着眼神一动不动,也都纷纷散去。
尾羽、他的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