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莱德努拉爬出洞穴时,见到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缕阳光。

    日光无私地洒在每一个生物身上,如同普爱的神明亲吻着自己的信徒。

    可惜过于炎热的日光对于她皮开肉绽的躯体是一种酷刑,露出森森白骨的血肉在高温空气里仿佛架子上的烤肉,无比煎熬而难受。

    神惩戒不爱自己身体的人。

    但这个女人却似乎并无不适,至少被腐蚀粘液得连骨头和肌肉纤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脸部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沾满泥和血的脚走在滚烫碎石路面上的动作也毫无滞缓。

    她的外表已经无从辨别,即便是从小服侍王女的贴身侍女,无论如何也无法凭借眼睛认出这是那位从王宫消失了半年的二殿下。

    那对曾被诗人称赞过的美丽眼珠早已失明,明亮的湖蓝色不见踪影,被湖底微生物侵蚀掉了一层又一层,取而代之的是称得上可怖吓人的腐烂眼球。

    这个不成人形的女人伸手覆在眼前,遮住头顶烈日,不过并不是因为刺目的光线,毕竟她如今已不能视物。

    魔力悄然无声攀上眼珠,那是世间生物全身上下最易入侵的器官,魔物利用它使人类堕落,兽人依靠它为新王卫冕,天使依靠它传达神的旨意。

    细胞疯狂繁殖,破裂的器官重新生长,强腐蚀性的黏液滴落,脚底附近的青草迅速枯萎死亡。残留粘着在皮肤上的衣物碎片也被进一步腐蚀,有的被黏液带走,有的随腐蚀性消失。

    黏液变得像是这具身体初生时从母体携带的羊水,腐蚀性对它毫无影响。

    真正的暖意侵入女人的每一寸骨髓,就像泡了一个舒心的暖水澡那般,她伸了个懒腰,实际上那是在活络被打碎了五个月零七天的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她睁开眼睛,湖蓝色映照着日光,仿佛是天空的颜色投射在眼白之上;她抓掉因腐蚀脱落的残发,光光的脑袋上毛囊飞速修复。

    神花了六日造世间万物,而莱德努拉·奥菲克只用了一个太阳肉眼移动不过几分毫距离的时间重塑了自己的全身血肉。

    人类婴儿以光裸的状态来到这个世界,她也以光裸的身躯浸润日光之下,没有头发,没有衣物,阳光亲吻肌肤,风偏爱她身畔。

    被神祝福过的王女殿下出生那日也似这日一样,阳光明媚,万物复苏,五谷丰收,接生婆说她自带圣印,百姓赞扬她,诗人歌颂她,神父亲自教导她。

    自两岁起就进入教廷修行的王女殿下在她十七岁那年,毫无预兆地出走了。

    阿菲利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和被皇家马车碾压过一样,同时头痛欲裂,像是谁把他的头当球来回踢了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痛?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睁开眼,模糊中看见了一片模糊的蓝。

    是……是天空吗?

    他睁着迷蒙的眼,想要睁大一点,看得更清晰一点。

    “……啊啊……啊……”他痛苦呻吟着。

    很快,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阿菲利再次痛昏过去。

    彼时已是傍晚,莱德努拉起身离开再度昏死的精灵身边。她将下午拾到的枯枝堆在一起,往上面丢了个咒语,火砰的一声燃烧起来。

    魔力就是能量的体现,莱德努拉全身上下最不缺的就是魔力。如今就算长久未进食,也对她没什么影响。

    此前那个洞穴位于血原之森深处,那边被有毒瘴气包围,附近只有特殊的草生长,除此之外寻常生物很少靠近。

    现在,她找的这个用来临时休息的洞口已经快要接近森林边缘,再往外走就是有人烟的村庄,继续向东走则是最近的小镇。

    莱德努拉打算在明日中午前行,如果阿菲利在那之前还未醒来,她也不会再管了。

    阿菲利能醒来那一次靠的完全是莱德努拉的魔力治愈,毕竟在洞穴里,他由于魔力耗尽而晕倒,防护场自然随之消失,此后他的身体便承受了一场来自狂暴魔力的恐怖压力,更不用说后来石壁坍塌,按理说他应当死在乱石掩埋之下。

    好在引发这场魔力暴动的,是曾经在神膝下进修过的二王女殿下,牵连了无辜之人,王女当然无法坐视不管。

    所以她拾起那具险些爆体的残破躯体,洗尽了残存的、原本属于精灵的魔力,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精纯的魔力灌输进去。

    那具尸体才“起死回生”。

    没错,精灵的确是一具尸体了,他的本体已经死亡。

    仅凭魔力无法做到起死回生,但碰巧精灵身上幸运地有“生死眼”——能够遮蔽魔力,覆盖上死亡气息的一块吊坠,阿菲利的师父说的当然没错。但实际上,生死眼之所以能够成为黑市标价居高不下的长期热门货,当然不是凭借这近乎鸡肋的能力。

    配合鲛人的心脏,生死眼能够迸发出起死回生的能量。鲛人心脏提供世间最为纯净而庞大的魔力,王女以自己的魔力作为替代了。

    精灵活着,但也死了。如今如果能够看到他的本体藤萝,就会发现那已经是一团干枯的花草了。但他的人形依旧能够活动,模拟人类的心跳、血液、呼吸存在,可若闭上眼,无论是谁也无法感知到精灵的存在。

    因为生死眼被他吸收,成为了人形的心脏,成为了他能够维持生前意识不可或缺的条件。

    神说灵魂即是存在。

    以这种形式“存活”的,还有灵魂吗?明明本体已经绝对死亡,为什么能够如生前那般思考?如今在使用这具身体的,究竟算是他的灵魂,还是生死眼?

    用十五年将整个王国的藏书室读遍的王女理所当然拥有超出常人的好奇心。为了这好奇心,她可以连续几个昼夜跪在神像前,企望领悟神父口中那始终无法被她理解的虔诚和信仰;她可以打破古板教廷中的禁欲教义,同那侍女摘下圣经中夏娃曾偷尝的罪恶果实;她可以独自深入血原之森,同那魔物缠斗,被吞咽被吐出被沼泽包裹,她倾听□□被吞食的声音,企图体验死亡的过程。

    可是尽管如此,她依旧无法理解跪地与虔诚有何关联,性究竟为何被清规戒律严禁,又为何有人沉溺其中,也没有搞懂死亡之前人是否真的会走马灯。

    普通魔物无法杀死她,不论是咬碎还是吞进身体,圣印即是神的祝福所在,魔物会被刺痛反噬,将她甩进领地内的沼泽。因此她用躺在沼泽的一百五十多天去感受教条里的肉身之苦,尽管如此,她也没能死在那里,无穷无尽的魔力总在最后关头忠诚地为主人源源不断供给生命。这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莱德努拉无从得知。

    精灵阿菲利成功在莱德努拉打算离开前醒来。

    这次他没有再晕过去,毕竟作为行走的魔力库,莱德努拉毫无负担地为精灵治愈了全身内外伤,他如今浑身充盈着精纯饱满的魔力,若是感官敏锐的兽人族,还能够分辨出阿菲利全身上下都是莱德努拉的气息,就像被主人打上了标签的宠物。

    当阿菲利得知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之后,陷入了沉默。他脸色发白,毕竟无论是谁,得知自己已经死过一遭,现如今也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活着,都会感到难以接受。

    他甚至有些怨恨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至于死那一遭。

    回忆起那时的情景,阿菲利仍然会止不住颤抖发汗,活活被魔力灌体而死,那种痛苦仅有短短的一瞬,但拼命支撑防护场时的绝望却深深印刻在脑子里。

    莱德努拉将火苗熄灭,看了一眼仍陷入在自己情绪里的阿菲利,转身就离开了洞穴。

    神说救助危难之人,现如今他的伤已经基本痊愈,精灵接下来打不打算跟自己一起走,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现在她身上只有一件从阿菲利身上扒下来的外衣,一柄充当武器的魔物脊柱。

    受金钱限制,刚锻造的新铁剑不算称手,为了不白白折损掉新武器,她把它和指南针、地图,以及剩余不多的金币寄存起来了。

    莱德努拉接下来打算去附近那个小镇取回自己寄放的物品。

    血原之森常年被瘴气萦绕,树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也不见太多阳光。这里的植被大多汁液具备毒性,极少有普通生物能够在这里存活。还没往前走几步,光着脚的莱德努拉就感觉被枯枝碎石刮伤的脚底开始发麻,这是毒素渗入的信号。

    越往前走,不知何时雾气越发浓重。她立于一片奶白色大雾之中,分辨不清五米之外的景象。

    原本她是依靠依稀可见的太阳分辨方向的,但现在抬头一看,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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