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煨桑点与山顶观景台位于相反方向,在一处偏僻的峭壁边缘。
姜楠二人到来时,那伙先他们一步的藏族人已经四散开忙碌地寻找着石头,各自挑了个空地,遇到合适的便捡来放置在一起,不多时,地面平地而起许多搭建起来的石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他们是在堆玛尼堆?”姜楠不确定地问。
她瞧了半天,看起来很像,细看又觉得有些不一样。
旁边和她保持一人距离的陈开低声说:“不是,玛尼堆上刻有玛尼满,他们这是在搭建属于自己的房子。”
“房子?”这个回答令她挺意外。
陈开嗯了声,慢悠悠的给她解释:“藏族人心里普遍认为山是神灵居所,在山上搭的房子将来会成为他们去世后灵魂的归宿地。”
姜楠倒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带着猜想微微侧眸,第一次打量他。
细看之下发觉陈开眉宇间确实与寻常人不大一样,鼻子挺拔,很深的双眼皮,眉毛浓密,眼瞳大而深邃,五官整体更为立体些。
她张了张嘴,想问,又觉得冒犯,毕竟刚才是她说没有必要互相理解,现在再问等于是自打脸。
陈开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转眼看过来,很自然地说:“有话问我?”
姜楠迟疑着,并没有立即开口。
陈开笑了起来:“想问就问,不用不好意思,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都说到这了,再不接,就有些不礼貌了。
“你是藏族人?”姜楠问他。
原来纠结半天就是为了问这个?
陈开忽然想逗逗她,信口胡诌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那再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还不算纯正的藏族人,是个混血儿。”
混血?
她还真没想到,脑子里反应了好半天:“混的哪里?尼泊尔吗?还是印度?”
“西安。”陈开一本正经回答她的问题。
姜楠:“......”
她露出了一种极度无语的表情,和平时不太一样,陈开噗嗤笑了。
姜楠只觉得后悔,她就不该问出那句话。
前方,那群藏族人已经搭好了煨桑台,台子中间留有空隙,深色麻布袋子里的东西都被倒出来,全是些干枯易燃的松柏枝。
他们围成一圈挡着四面八方涌起的风,点火前,一个年轻女人拿来水瓶,倒了点水朝堆在一起的树枝中间撒了三下,口中念念有词,之后拿来一个布袋子,解开封口伸手进去抓了些粉末,又撒了三下。
这次不等她开口问,陈开便讲解起来:“煨桑是藏族人祭天地诸神的仪式,洒三下水是为了净化祛邪,后面撒的是糌粑。糌粑对藏族人来说是极其贵重的东西,撒它的意义代表把自身最珍贵的供品献给神山,表达对神灵的敬意与感恩。”停了停,他又补充道,“尤其是藏地牧区的人,他们对天地有着比其他人更为纯粹的感恩之情,平日里不管是吃饭,还是喝酒喝酥油茶,开动前都会先向天空撒三下。”
姜楠惊奇:“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些场景她在阿里和日喀则都曾亲眼见到过,当时不解其意,现在终于明白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在西藏,三这个数字可以说是随处可见。”
姜楠想了想,确实是他说的这样,不仅大昭寺转寺要沿着经杆外侧顺时针转三圈,就连那些轮架上的转经筒一但开始转动,也是必须要三次。
“有说法?”她低声问。
陈开点头道:“藏族人普遍认为奇数是吉祥的,而三这个数,在藏传佛教的文化中,不仅被用来象征宇宙中的日、月、星三光,还代表了佛、法、僧三宝,蕴含着佛法的智慧和力量,因此被广泛应用于各种仪式与日常活动上。”
松柏枝点燃后焚起了袅袅青烟,霭霭烟雾中,他们依次上前绕着煨桑台转,有条不紊的,转完第三圈,一起走到风口借助风的力量将隆达纸撒向天空,任其四处飘散。
陈开的声音还在娓娓道来,像讲故事一样。
“转三圈是借助煨桑的净化力量,用来消除自身的业障与烦心事。而五颜六色的隆达纸上印有经文,咒语,以及各种蕴含吉祥的图案,把它们撒向天空是将内心深处的愿望传达给神灵,祈求庇佑。”
姜楠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伴随陈开详细的讲解,她看向那群做完所有仪式对着天空双手合十的藏族人,忽然觉得对他们来讲,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观景,而是朝圣,一路走来,不畏艰险,虔诚地向神灵诉说自己心中诉求。
信仰无声而又掷地有声,令人震撼不已。
“姜楠。”陈开突然出声叫她。
她正对着那群人发呆,循声回首。
四目相对。
一秒,两秒……
陈开脸上浮起犹如小树长出新芽般的笑容,抬手递来一沓隆达纸:“你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愿望?
姜楠的思绪不自觉随着这两个字恍惚起来。
她好多年不曾许过愿望了,即使是远离北京在上海生活的几年里,也没有过。
对她而言,愿望是极奢侈的东西,想要的从来都留不住,愿意留下的又彻头彻尾是一场错误。
姜楠自己都没察觉,此刻她脸上充斥着掩盖不住的落寞,眼角眉梢均是悲伤哀戚。
陈开瞧在眼里,不自觉愣了愣。
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姜楠卸下冷漠,在外人面前展露出真实的情绪。
直觉告诉他,对方有着很沉重的过去。
陈开暗自揣度着。
抬眸再看向姜楠时,她的表情已重新归于原样,那点落寞稍纵即逝,速度快到仿佛只是他一时不察产生的错觉。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陈开晃晃手。
姜楠不答,直视着他开口:“陈开。”
这也是陈开第一次听到姜楠喊他的名字,怪好听的,他下意识扬起眉:“嗯?”
“你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姜楠沉声发问。
方才还算融洽的氛围刹那间发生了改变。
陈开呆住了,一瞬间以为耳朵凭空出了毛病,他把话重复了遍:“目的?”
姜楠默然。
“我能有什么目的?”陈开失笑地扬了扬手中的那沓隆达纸,难以置信,“只凭我准备了这个?你就觉得我别有所图?”
“自然是。”她语气肯定。
昨天可以说是阴差阳错造就的,但今天不是,他明显有备而来。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举动,任何人做任何事,每走一步都会有想得到的东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古以来都如此,从无例外。
陈开眸色加深,收起笑容盯着她反问:“那你呢?来西藏的人皆有所求,有人来高原探险看风景,有人来体验独特的藏地信仰,也有人失恋或失业了来散心净化心灵,你呢?你来西藏的目的是什么?”
姜楠被问得怔住。
来西藏的目的?
她习惯性摸了摸手腕,指腹缓慢地滑动着一颗颗圆珠子,触感唤起记忆里那个游行喇嘛说过的话。
每一个字都还记得,只是现如今的她,早已没来时路上那么执着了,这真真假假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虚虚实实的人心,倘若只靠他人随口几句话就期望得到解脱,未免太过虚无缥缈了。
得过且过的顺其自然吧。
如果注定要在生命这场交响乐中痛苦浮沉,那她也认了。
姜楠意识到自身的失态,骤然醒悟,她稳定好心神,言归正传:“你不要岔开话题,现在是我问你。”
陈开歪头一笑,云淡风轻道:“非要讲的话,那就是我真的太穷了,想让你雇我当导游,赚点外快,想必你也知道,拉萨的消费普遍很高,人总要想方设法赚钱,不然吃饭都是问题。这个答案可以吗?”
他说的从容。
姜楠听完,神色缓了缓。
如果这就是他今日种种举动背后隐藏的目的,那听起来还算合情合理。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陈开觉察到她周身竖起的防备退散几分,面上未变,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知道这一番话算是勉强将她糊弄过去了。
纵然这种事情即便是有也不能承认,但他敢对天发誓,确实没别的目的,只是单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想得到确认。
那个念头无故而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始终无法将其连接到一起,他想了许久,翻来覆去地想,从拉萨到山南,到再次遇到她,仍旧理不清思绪。
陈开轻声叫她:“姜楠。”他将手腕转了一个圈递至她眼前,弯下腰,带着和煦的笑容再次询问,“那你要不要许愿呢?”
姜楠这回没再拒绝,言简意骇:“多钱?”
陈开举目打量她好一会儿,故意说:“二十。”眼珠一转,他补上一句,“不过嘛,要是微信红包可打……”
姜楠二话不说掏了钱,成功截断他未尽的后半句话。
陈开沉默,看她如此干脆的给钱行为,不知该说她大方,还是该说她泾渭分明,以至于让他连讲完那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收下钱,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可真是太谢谢老板您了,喏,给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将东西交到她手里,陈开转身往那群藏族人待的地方走:“跟我来。
姜楠提脚跟上去。
陈开走到之前交谈过的年轻男人面前,简单几句表明来意。
男人点了点头,好奇地看向姜楠,在她目光回看时友好一笑。
片刻后,他们交谈完毕,陈开侧身让开路,示意姜楠往前面去。
那里原先空旷的地方已经挂满了五彩经幡,每一面都印满了经文。据说经幡每飘动一次,就如同诵经一次,能不断向神灵传达人的愿望,或许是这个缘故,其中一些白色幡面上写着人名,有汉字,也有看不懂的藏文,有新有旧,想来都是到过此处的祈愿人名字。
万籁俱寂中,姜楠掀开层层经幡来到了风口。
她站在那,双手摩挲着握在掌心的正方形隆达纸,静静等待下一次风起。
当风吹过肩膀的瞬间,她用尽全力撒向天空,无数的彩纸被风卷着,洋洋洒洒的四处飞扬,像挣脱桎梏的飞鸟,在蓝天上自由自在翱翔。
几乎同一时间,姜楠合掌闭眼,在心中无声地说:
倘若真的有来生,我希望她健康,平安,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在风口待了好一会儿,姜楠重新回到外面,所有人都没走,围坐在地上分食着带来的简易午餐。
陈开本来呈弯腰半蹲状态跟一个小孩说着话,听到响动回头看到她,迅速站直了身体。
“好了吗?”他问。
姜楠答:“好了。”
陈开边上那藏族小孩脸红红的,拽着他的衣角不放,不像是刚认识会出做出的行为,姜楠再度回想起之前隐隐约约感到怪异的点,她细细思索着,余光悄然从众人脸上过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从旁经过时,她脚步虚停,出其不意地问出一句:“你是哪里人?”
男人正用小刀切生牦牛肉,一个不留神脱口回:“崔久乡人。”
“原来你会讲普通话。”姜楠陈述事实的语气不喜不怒。
男人手上动作停住。
姜楠看一眼他,又看向卡壳不出声的陈开。
那眼神怎么说呢,瞥的陈开一个激灵。
“提醒一句,聊天内容不想被人听到,最好的方法是不要当人面讲。”
说罢她不再多言,抬脚走了。
“她很聪明。”男人道。
陈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揉了揉太阳穴,叹气:“确实,没想到她对细微之处的观察力这么强。”
男人叫彭木雍措,他和陈开上半年曾在加查有过一面之缘,算是认识。今天是母亲生日,他们一家按照惯例来山上挂经幡,半路碰见陈开,彭木也挺意外。那个情形下,一男一女,陈开拽着别人胳膊,女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他不清楚发生何事,怕说错话,潜意识用了藏语,至于后来……
彭木看向陈开,斟酌着问:“怎么办?她好像误会了,需不需要我帮忙解释下?”
“不用。”陈开回答说,“我有法子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