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个无赖?
陈开听到她这句并不算好听的话,也没反驳,手背撑起下巴悠哉地笑了笑,回道:“不瞒你说,好多人都这么夸奖过我。”
姜楠:“……”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对这种没半点正经的人,她无话可说。
耽搁这么一会儿,停车场里人和车已经全走光了,空空荡荡的,只剩下面对面的他俩。
此种情况下,姜楠不可避免的动摇了,有一会儿没吭声。
她很清楚,假如就这样不管不顾离开,陈开确实是没有办法回去的,何况这里信号时而有时而没有,即使他想联系县城那边找司机专程来接,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成功,好歹认识一场,袖手旁观总归是太不近人情。
因此,她最后还是松了口:“上来吧。”
出于人道主义,的确做不到视而不见丢下他不管。
姜楠抿唇望向车外侧,全当是还他昨天大老远赶来垭口的人情,此后两不相欠。
得了准话,陈开登时松一口气,那颗以为她会拒绝到底的心被稳稳放回肚子里,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越发扩大了几分。
姜楠把副驾驶座上的包转移到后座,收回探出去的身体时,这人已自觉拉开车门坐进来,正不紧不慢地系安全带。
系好后,陈开扬头对姜楠露齿一笑,标准的八颗牙:“我好了,可以出发了。”
他这一连串的行为举止,倒是真的毫不拘束。
车辆起步,缓缓朝前滑行,姜楠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你回县城得稍微等段时间,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客随主便,应该的。”陈开清了清嗓子,抱着胳膊又戏谑的补上一句,“别说一个,十个都不是问题,我等的起。”
姜楠没理会他意味不明的话,目不斜视地看向前路,眼神极为专注。
陈开小幅度侧了下头,不动声色用余光瞧她。
她认真起来的样子坚定到近乎严肃,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好像除了手中方向盘,任何事物都不能让她分出心神去关注。
陈开觉得她人挺有意思,对当下所做的事,无论大小,总是全身心投入进去。
他被这份沉静感染的也不再出声,大片沉默横亘在车厢内,就这样一路开出了景区范围。
窗玻璃没关严实,留有半指宽的缝隙,山风轻晃着随阳光溜进来。
或许是姜楠开车太稳当,又或许是陈开实在很困,上车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头一歪倚着靠背睡着了。
车内是安静的,旁边传来他均匀有规律的呼吸声。
姜楠视线偏了偏,绕过来很轻地瞟了一眼。
陈开已经睡得很沉,身体舒展,眉目愉悦,是十足的放松状态。
这毫无防备的松弛感由衷让人佩服。
她想推翻之前下的结论,这人何止是不拘束,分明是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在别人车里都能睡成这样子,也是厉害。
行驶到一个三岔路口,信号终于稳定下来,架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显示出路线图,姜楠略微减速,瞅了眼屏幕,确认和记忆无差别后,操作着方向盘拐上最左侧那条道。
期间陈开一直是对外界浑然不知的睡眠状态,直到车子接连拐过两个弯后,才悠悠转醒。他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摇下整块车窗,风迎面吹来,大脑迅速得到了清醒。
留意到外面越来越熟悉的路,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扭头看姜楠:“原来你要去的地方是罗丹牧场啊?”
“去过?”姜楠依言问。
陈开搓了搓脸,坐直身体说:“不只去过,还非常熟悉。”
她嗯一声,对这个回答倒是没太大意外。
“你去那里干吗?”他趁机又问。
姜楠说:“随意逛逛。”
陈开勾起笑:“那边风景是挺美的,值得一去。”
罗丹牧场距离不算远,就在来拉姆拉措湖的另一边,位于崔久沟上游冲积滩对岸,那玉河谷之下。
翻过一座小山坡,是大片河谷,轰隆隆的水流声徐徐而来。
放眼望去,目的地已近在咫尺,前面那片无垠旷野上植被遍布,流水环绕,天是蓝的,河是清澈的,没被污染过的纯净原始风景看起来像一幅画卷,让人眼花缭乱。
牧场在道路右边,临水,河面上横跨着一座半米宽的木桥,桥的尽头是牧场入口,那里搭了顶低矮的黑色帐篷,有些破旧,里面的放牧人正在用石锅烧水煮茶,炊烟从帐篷顶端的通风口缓缓飘出,很快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们二人停好车,过河来到对面,年迈的牧人从帐篷里探出头,友好地招手喊他俩进去一块喝茶。
高原上的人们向来都是这般淳朴好客,逢人便邀,见得多了就不觉得奇怪。
陈开侧眸看她,面露询问。
“我想一个人去里面走走。”姜楠如此说。她倒不是初来乍到顾虑对方是坏人,而是真的有事要去做。
“行。”他嘱咐道,“别走太远。”
姜楠点了点头。
绕过帐篷,视线豁然开朗。
牧场占地范围很广,依着山傍着水,河边有五六只嚼着草茎的牦牛,不远处是两匹小马驹弯腰喝水,绕过它们,径直再往里去,沿途更是数不清的牦牛遍布。
这边河谷内山水牛羊青草满地,视线末端却是一座引人注目的巍峨雪山,矗立在天际,草原与雪山遥遥相对,大自然的神奇之处在此完美呈现。
姜楠仔细比对角度方向,来到她想找的那个位置。
就是这里。
镜头里的构图和那张照片上的景象一模一样。
雪山牦牛,碧水蓝天,这些事物全都有,单单只少了那道人影。
一张具有强烈视觉效果和吸引力的相片,它的组成部分缺一不可,少一处,便没了那份触动人心的感觉。
后续姜楠举着相机绕牧场转了很久,拍下许多片子,停下回看时,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阵失望。
没一张是她想要的那种。
她抿了抿嘴唇,不免有些遗憾。
嗓子有点渴,她拿出热水瓶喝了一口,就在喉咙滚动咽下去的一刹那,忽然想起了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摄影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情感的传递与心灵的碰撞。
严格说起来,那个背影照其实是一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照片,用专业角度看,它的构图称不上完美,光影对比不好,也没有多少厉害水平和精湛技巧,但恰恰是这样的一张普通照片,格外吸引人眼球,简单,舒服,与周围鲜明的自然景色映衬着,组合出了极具故事性的独特意境,令看客无一不为其沉醉。
照片上的人影不是最重要的,他身上那份绽放到极致的宽广生命力,才是注入灵魂的关键。
姜楠就是因此被吸引的。
因为那是一种她身上不具备的东西,即便那人真的出现在面前,又或者换她身处当时的场景,她也注定拍不出来同样感觉的照片。
不管她怎样去捕捉自然与生物的动态,创作出的作品本质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活”性,她可以熟练的以摄影技术掩盖这点问题,但终归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这番来此地,她内心深处其实是隐隐抱有想触摸另一种可能的期望,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办不到。
转完一圈,姜楠折回来停在河边,仰头望着远处那座静谧庄严的雪山,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她在地图上搜索,找不到,放大也找不到。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身后有人出声为她解了惑。
“那是终年积雪不化的结罗拉雪山。”
姜楠转头,视线落在几步之外的陈开身上。
陈开从帐篷里出来时,远远瞅见她垂着头,拇指和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这场面他不用细琢磨就知道原因,想当初第一次带高远她们来也是出现过相同的境况。
他朝姜楠走近两步,解释道:“手机的导航系统里一直以来都是看不到结罗拉雪山的,你专门搜名字也搜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刚才怎么也找不到。
说起这件事情,陈开陡然生出了无限感慨,他叹口气,往远处的雪山看:“其实结罗拉的风景并不比那些有名的雪山差多少,底下的冰川也同样精彩,只是网上关于它的信息特别少,少到根本没多少人知道还有这样一座雪山存在。”
姜楠点头:“你说的没错,我来之前确实不曾听过。”
“正常的,不过今天很幸运。”陈开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她,展颜一笑道,“因为这世界上知道它的人又多了一个你。”
因为这世界上知道它的人又多了一个你………
姜楠对上他的眼神,冷不丁一愣。
他的眼睛笑起来像会发光一样,明晃晃的笑意自瞳孔中心向外荡漾,真诚的,温暖的,热烈的,种种代表美好的词语都聚集在这一双眼中。
姜楠被看的很不自在,迅速转开了脸。
陈开没有丝毫躲闪,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话,帐篷那边倏然传来了一句高声呼喊。
是老牧人在叫他的名字。
陈开扯着嗓子回应了一声,又默默看了眼姜楠,这才往帐篷去。
姜楠停在原地。
那个愣神瞬间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秒针滴滴答答走了几圈后,陈开又回来了,停在眼前,递给她七八块用纸巾包裹的深褐色肉干,各个都有拇指宽:“尝尝?这里的牦牛肉干比其他地方要香很多。”
姜楠意料之外的没有推拒,接了下来。
“谢谢。”她说。
陈开再次被逗乐了,还真是随时随地将谢字挂在嘴边,他已记不清听过多少次了,客气的有些过分。
风干的牦牛肉极硬,咬起来挺费牙,但味道很好,越嚼越香,不像外面卖的那样添加了各种各样调料,是很纯正地道的牛肉味。
“好吃吗?”陈开问。
姜楠实话实说:“挺好吃的。”
“我饿了。”陈开笑笑,伸出手,“分我一块?”
姜楠露出狐疑的表情:“你拿给我的,到头来倒饿着没吃?”
陈开挑眉,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琼杰大叔怕你肚子饿,特意切来送你的,我哪敢不经允许先吃?不要命啦?”
姜楠:“……”
刚才陈开踏进帐篷就挨了琼杰大叔一记冷眼,被拉着教育了通,那话是这样讲得:“你个臭小子,进来山里这一整天,人外地姑娘估计都没吃饭,你也不关心关心人饿不饿,还要我这个老头子提醒,真是不省心,喏,给你,我刚切的肉干,拿去给那姑娘垫垫肚子。”
他听完直觉得无言以对。
饿了一天的哪里是姜楠?明明是他好吧?醒来到现在苦命的就只喝了碗酥油茶,吃了块干饼子,没饿死都算他命大身体好。
况且他之前在停车场可是亲眼目睹姜楠坐车里吃东西的,后来也是等她吃完才走过去。
“琼杰大叔?”姜楠若有所思,迟两秒问道,“他就是早上送你来的人?”
陈开拿眼瞧她:“呦呵,这么聪明啊?还真被你猜对了,就是他没错。”
早上他的车被拖走那个时间段,大多数人还没睡醒,街道过往车辆少的可怜,要去的地方路程又太长,等了好一会儿都联系不到愿意送他去拉姆拉措湖的司机。
他想了想,索性迈开脚往汽车站走,看能不能运气好在门口遇上去崔久乡的拼车,长途班车是肯定没戏了,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发车,一天一趟,这会儿时间早过了。
但也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匆忙赶到车站门口时,正好碰上挂着崔久乡牌子的汽车驶出来,上车问了问司机,对方说遇到点特殊情况,出发比平时晚了二十多分钟。
陈开坐了一小时到崔久乡,下了车在村子里瞎转悠,偏远乡村四轮车非常少,常见的出行工具基本都是摩托和骑马,好不容易碰见一辆路过的面包车,他伸手拦,结果人是去冷达乡那边,不顺路。
半晌后,终于在村里的另一个小路上遇到琼杰大叔,开着皮卡要去牧场,得知他要去湖那里,就好心捎上一程,把他送到了目的地。
他这一早上是真够折腾,也够颠簸。
陈开回忆了一遍发生的事,没有告诉姜楠这些琐碎过程,只大概提了几句。
“要不是他,我就得走上十几公里才能到目的地。”他摇了摇头感叹道。
姜楠潜意识没继续往下问,把手中的牛肉干重新递还给他,平淡说:“你吃吧。”
陈开不接,捏了块肉扔嘴里,嚼了几下,他含糊不清地开口:“还没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高远说的。”她答。
陈开顿悟:“怪不得。”
现在看来,大概就是酒吧认识那晚,高远提及此地,所以她才会专程跑来山南这边。
他早该想到的。
“你呢?”姜楠随意问了回去。
陈开从容一笑,说:“很久以前因为拉姆拉措慕名而来,四处闲逛时偶然发现的,去年这个季节带高远他们一群朋友来过,还在这里拍了好多照片,有一张背影拍的我特别喜欢。”
照片?
姜楠顿时涌出一个不好的猜想,她看向陈开,试探问:“酒吧对面,那家小吃店墙上挂的?”
陈开惊讶:“看过啊。”他正了正神色,挺胸抬头,做出一副骄傲模样,“感觉如何?是不是特帅特有范?”
心中猜测得到验证,姜楠宛如被雷击中,睁大的双眼有一刹愕然。
她脑子是乱的,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来描述此刻复杂至极的心情,上天可真是爱开玩笑,她来到这里,究其根本竟然是因为他的缘故。
姜楠在这高原之巅,油然而生一种荒唐感。
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她驾车离开牧场,将陈开送至加查县城内的一处修车厂。
临下车前,陈开对她说:“我晚上还有点别的事情。你回程先去罗布萨镇,到那再导航拉萨,这样不会走错路。”
姜楠淡淡嗯了声。
“一路平安。”陈开说完这句话,关上车门走了。
姜楠踩下油门,朝前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后,泊在路边,再次翻出那张照片。
反复来看,在明确知道是陈开的前提下,还是很难将上面这个人与他联系到一起。
……怎么会是他呢?
姜楠想不明白。
她动手想删除,到点确认前,脑子里一晃而过陈开那双带笑的眼睛,又有些晃神儿,迟疑了。
最终只好无奈作罢,先暂时性将这些抛在了脑后。明天再说吧。
回程这条公路果然方便快捷,平坦宽阔,是不用费心的好走,和来时相比,可谓天上地下的差距。
一路匀速向东,经过泽当时,太阳沉入山背,天雾蒙蒙的眼看就快要黑了。
夜深之后,天上下起了小雨,能见度变底,更要小心谨慎地驾驶。姜楠意外发觉从对面驶来的车极少有开远光灯的,偶尔有一两个,她闪一下远光,对面会立刻改为近光灯。
细微之处的善良,让发现的人心情变好。
她于浓浓夜色中赶回拉萨,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间,足见这趟出门走了多少冤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