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下楼时,水池旁围着的那群女人已经散了,地面湿哒哒的宛如刚下了一场雨。
大厅内桌椅摆放整齐,只剩站在柜台里的服务员丹吉一人,正在做关门前的理账工作,见姜楠回来,她停下手中的活,亲切地笑了笑:“扎西德勒,欢迎下次再来。”
之前给姜楠指路的就是她,挺机灵可爱的女孩子,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非常明显的酒窝。
姜楠对她印象挺好,唇角微弯,顺着话回:“好的,你们家甜茶很好喝。”
“谢谢。”丹吉腼腆一笑,思索了会儿问,“陈开呢?他刚去后面找你,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
这话问得有些猝不及防,姜楠一愣:“你们认识?”
丹吉嗯了声:“我和他妹妹是好朋友。”
姜楠抿唇没说话。
她和高远转寺出来从南街经过,只是就地随便挑了一家店,没想过内里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层联系在。
丹吉瞧着她,突然不太好意思地说:“早知道你和陈开哥哥是朋友,就记他账上了。”
姜楠定了定神,轻描淡写道:“我和他不熟。”
“啊?”丹吉诧异。
她以前听央金提过高远这个人,只是从来没碰过面,对姜楠更是压根不认识。
今天被家人喊来店里帮忙,两人进来时,丹吉以为是寻常客人,没多关注,直到姜楠去往后院,没过一会儿陈开来了,目的明确直冲三号桌,发现人不在后,他着急跑来前台问那桌的女人去哪了,接着又自行跟去了后院,那副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是不熟悉的人。
丹吉从陈开的表现中悟出点苗头,脑子里自然而然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岂料当事人嘴里说出来的和自己观察得来的结论完全相反,她半信半疑地挠了挠头,有些拿不准了。
我和他不熟……
陈开前脚刚跨过门槛,姜楠这句话就落入耳朵里,他脚下一个趔趄,真是好气又好笑。
他稳住身体,抬头望了眼大厅那道人影,忍不住开口:“骗人可不是好行为,我们明明是一起经历风风雨雨,拥有着同甘苦共患难的深厚交情,怎么就不熟了?”
此话一出,毫无意外收获了姜楠远远丢来的冷眼。
“你闭嘴。”她说。
陈开不置可否,眨了眨眼睛:“难道我说错了?咱们没有一起历尽艰险从布丹拉山下来?没有一起爬山看风景一起去牧场散步一起分享好吃的牦牛肉干?”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又掺着委屈继续道,“我这人可是从来都不说假话的,当然了,如果上面说的那些你全都装傻不承认,当没发生过,那我也没办法,谁让我不想令你为难呢。”最后一句话很是意味深长。
这人满嘴添油加醋胡说八道,姜楠被气得头疼,仿佛有一群苍蝇嗡嗡嗡地绕着脑袋来回飞。
真实情况和他说的虽不能称两模两样,那也是区别大了,且不说这本就是各种各样缘故造就的一系列意外事件,就他那些话,那是人话吗?什么叫她不承认他也没办法?
说的好像她是个负心汉,对不起他一样。
姜楠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皮的人,让人想臭骂他一顿,都如鲠在喉,不知道从何骂起。
她脸色覆了层冰似的难看,眉毛紧紧拧着,一时半会没出声。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陈开眸子闪了闪,双手插兜淡定地迈开长腿走过来。
姜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一进一退。
陈开在她跟前一米处停下脚步:“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因为说假话被我拆穿后心虚了?”完了他又无辜地补上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姜楠:“……”
真够无耻的。
她仰起看不出喜怒的脸,问他:“刚喝了杯龙井?”
话题跨度过大,轮到陈开愣住:“什么?”
“不然空气中怎么满满都是绿茶味。”姜楠缓缓道。她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知道男人茶起来什么样了。
陈开反应过来:“......骂我呢?”
“嗯。”姜楠坦然回答,“骂你。”
近距离相望,她深邃的眼睛里,瞳仁黑漆漆如同墨水浸泡过一般,泛着独特的光,看起来神秘莫测。
陈开不禁失神。
不多会儿,他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微微笑:“不愧是文化人,骂人都不带脏字。”俨然一副对她的奚落无动于衷的赖皮姿态。
神经病。
“还搁心里骂我呢?”他又说,像是看透她心中腹诽。
姜楠别过头,懒得跟这种人争论,转身快步往外走。
多待一分钟都是没必要的资源浪费。
见此情景,陈开忙喊她:“姜楠。”
姜楠没有回头,只当听不见。
“你没觉着身上少了东西吗?”陈开猛地提高了音量问。
他这话让走的人陡然驻足。
姜楠低下头认真扫视全身,出门背了包,拿出来的电脑用完也好好装回去了,确定没有任何遗漏,末了一摸外套口袋,她唰得看过来,目光锐利:“你捡到了?”
陈开嬉皮笑脸地歪了歪头,不答反问:“你猜?”
姜楠知道自己被他拿捏了。
虽然陈开这厮属实让人心烦,但那件东西对她来说是真的挺重要。
她板着脸不冷不热地开口:“条件。”
“咱们出去说。”陈开勾唇笑笑,“人家要关门了。”
事发突然,姜楠正不知如何应对,故而毫不犹豫扭头走了,她要出去冷静冷静,想想办法。
丹吉目瞪口呆地围观了全程,没敢出声打扰,只视线一个劲得在他们身上流连。
瞧见陈开要跟着姜楠出门,她回神喊:“陈开哥哥你等下。”
陈开停住,眼神询问。
丹吉扒拉开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份量不轻的布袋子递给他:“这个,你带回去给央金。”
陈开接过来:“这是?”
丹吉说:“我昨天在老藏医那给她排队买的中药,既然都碰上了,就顺手给你,省的我再多跑一趟。”
“行。”
陈开答应一声,要走,又被她叫住。
丹吉还是抑制不住内心好奇,探出头,十分八卦地凑过来问:“陈开哥哥,你老实说和那位美女姐姐究竟什么关系?”
陈开抬手一把给她脑袋按了回去:“好好干你的活,大人的事不该问的别问。”
丹吉哼了声,对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你不告诉我,我改天去问央金。”
夜里大昭寺前的转经道上仍然有着络绎不绝的朝圣者,他们匍匐在地,虔诚地磕长头,不急不躁,就那样一圈接一圈地转着,新旧交替,给古老的石板路留下数不清的斑驳痕迹。相较内环,外围这片步行街区域不似白天的人潮涌动,除了清真大寺旁的夜市尚存几分热闹,其他地方人都少的可怜,冷冷清清的,唯有路两旁那些雕刻着六字箴言的经筒状路灯始终明亮如初。
陈开从茶馆走出来时,整条街空荡荡的,路对面,姜楠一个人孤零零等在那,垂着头看手机,指尖一点一点的,看起来正给人打字发消息。
借着路灯的光,陈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四下无别人,入目仅有她。
人类有些时候产生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来准确概括的,就比如现在,陈开看着姜楠的侧脸,莫名想起了初见那个夜晚。
喧闹非凡的酒吧外,他的视线穿过玻璃和人群,依稀瞧见高远对面坐了个人,距离太远,看不到长什么样子。对他来说,越是模糊不清的,心里反倒会愈发好奇。
乔雅昀推开门进去,他紧随其后,流彩灯光下,到处都是客人,随着一步步靠近,那道人影慢慢变得清晰,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如愿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她正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悠闲地望着舞台方向。
他低头看着她,那一刻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冲动,想开口和她打声招呼,身后却冷不丁有人拍肩膀,打断了嘴边呼之欲出的话。
等他匆匆应付完别人转过身时,音乐声刚好结束,大厅内灯光骤然大亮,两人出乎意料直接对视上了。
一开始在她眼中只能看到虚无,无边无际地虚无,陈开潜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惊扰,渐渐地,那里头浮现出一团黑黝黝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它短暂存在了片刻,就随着这双眼的挪开而消失了。
他一直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过后才想明白原来是他的倒影。
关于姜楠,陈开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最初对她还真没多余的花花心思,他并不是见色起意那类人,也玩不来一见钟情的戏码,单纯是一时兴起想和她认识下交个朋友。
后来接二连三的事接踵而来,阴差阳错相处之下,他的心态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转变。
陈开领悟到这一点,还是昨夜。
他独自留在加查,洗完脸躺宾馆床上,盯着天花板,有那么几个时刻突然想起了姜楠的身影,随之而来的,是按耐不住想见她的念头,明明才分开,所知甚少,认识时间也不久。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度怀疑是哪里出了差错。
陈开想了一天一夜,回家路上接到高远打来的电话,当听筒里响起姜楠的名字,知道她人在哪儿后,他就顾不得再继续听下去,迫不及待的掉头来了这里。
此时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陈开看着不远处的姜楠,终于确定了他的心思。
也许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她只要出现,就会极其强势地闯入你的生活,打破你的平静,带给你前所未有的心动,不需要契机,不需要时间,也不需要合适的地点,当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时,才会惶然发觉它早已生根发芽。
那种心动是很难控制和预料的,就像刹那间盛开的昙花一样。
瞬间就是永恒。
后来,当姜楠消失之后,陈开回忆起和她在西藏的点点滴滴,想到这个关于昙花的比喻言论,他后悔地仰天咆哮,恨不得扇几下这张晦气的嘴。
那么多种类的花,他为何偏偏用了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