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而起的声音落进耳中,把姜楠从失神中拽了回来,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掀起眼皮。
陈开一如既往地看着她,眸子比以往更亮更柔和,里面有几许担心,除此之外,还携带着难以掩饰的善意和怜惜。
类似的眼神,姜楠曾见过无数次,可怜她的,虚情假意的,流于表面的,比比皆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早在十八岁那年便已经历了个遍。
不喜欢和人讲过去的事,一方面是没必要,另一方面就是讨厌别人知道后这样看她,甚至于是防备。
独自熬过很长一段孤独无助的日子,她不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比起被人施予同情,更喜欢冷漠,认为自己就需要这种冷漠,因为冷漠能够头脑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刀枪不入。
陈开此时的目光,和记忆里那些人一样,却又似乎不一样,她罕见的并不厌烦。
不知道他具体猜到多少,才会这样子看她。
姜楠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她能分辨出不同,也能感知到是否真心。
而真心这种稀缺东西,向来最能打动人。
她盯着陈开的眼睛,思绪仿佛触碰到漩涡,陡然又恍惚起来。
好像有那么一刻,一直秉持的自制力,隐隐产生了动摇,就像原本坚定不移地走着既定路线,在某个刹那不由自主的偏离轨道,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歧。
突然,姜楠想到了上次放任的下场,全身血液顿时一点点冷下去,她闭了闭眼,强行将那股异样的情绪压在心底。
再小的一颗石子投入深潭,也会由于水流冲击激起层层涟漪,只不过形成的波纹太淡,随着时间推移没多会儿功夫就会淡化平息。
一定是这样的,她在心里说。
见她缄默不语,陈开怕被拒绝,又小心翼翼道:“真的不想体验一下吗?飞奔的感觉是很畅快的。”
他的口吻跟哄小孩似的,言语中包含着浓重的诱哄意味。
姜楠望向前方,辽阔无垠的土地上,山间吹过来的风翻卷撕扯着经幡,各种颜色交织,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她想象着策马行走其中的美好感受,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依从心中所想,没出言拒绝。
诱惑实在太大,就最后肆意一次吧。
橘红色的夕阳刚好映照到诺美颈部鬃毛,仿佛披上了一件闪着细碎光芒的外衣。
姜楠手掌轻轻触碰着,拿眼瞧他:“你骑术可以吗?不会摔了我吧?”
陈开称心如意的与她对视,展眉舒目,露出了沉寂已久的笑容:“你放一千一万个心,绝对不会出现你说的情况。”
额前碎发被吹乱,挡住了姜楠的视线,她捋顺别在耳后,抓着鞍环将脚从马蹬里取出来,身体朝前坐了点儿,给后面留下足够的空间。
陈开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干脆,一个眨眼,已经坐在她的身后。
近距离与他接触,姜楠有点不太习惯,身体潜意识绷紧了一霎。
陈开比她高出不少,只需一个低头的动作,视线便落在身前人发顶翘起的一小撮头发上,呼吸之间,亦能嗅到发丝中暗藏的洗发水味,像是沁凉的薄荷,轻而绵延,随风漂浮着混入他的气息。
那个瞬间是难以形容的,涌现出的悸动比当初在布丹拉山更强烈,他不由冒出一个念头,希望接下来的这条路远一点,时光能过的慢一点。
颈后那道目光是无法忽视的浓烈,姜楠没办法装看不到,忽而有些后悔一时脑热做下的决定,这样未免靠得太近了。
但现在说,已经迟了。
陈开回了神,从她手中接过缰绳,一抬胳膊,嚼子在他扯动绳索时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
姜楠垂眼,腰侧横着他的一双大手,虎口磨出的一圈茧很明显,那是经常骑马的人才会有的。
蓦地,她听到陈开说:“准备好了吗?要开始了。”
距离太近,他的气息在耳边浮动,姜楠不太自在的嗯了一声。
陈开心里暗暗发笑,扬起马鞭,同时脚下用力一夹马腹。
诺美收到指令,向着风的来方向驰骋起来,踢踏声不断,马蹄迈过的每一步都扬起了飞舞尘土。
刚跑起来的时候,姜楠是震撼的,抑制不住的“啊”了一声,注意力全被当下跑马带来的刺激吸引住,再分不出心神顾及其他。
她抓紧鞍环,身体随着马匹前行而晃着。
马儿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如离弦之箭,直面天地,穿梭着奔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眼前景色飞速倒退,心境也随之飞扬,跟着变得不同。她适应之后,静下心来,一下子理解了为何会有人喜欢极限运动,只因身处其中的心情,能让人短暂挣脱掉尘世枷锁,忘却所有束缚住的烦恼,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比不过现在。
陈开马术非常好,哪怕速度很快,核心却始终稳定,不会让马背上的人生出紧张害怕的想法。
姜楠就如他说的那样,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想,全心全意去聆听空气中回荡的风声。
她想起小时候守在电视机前看还珠格格,里面主角一行人在大草原策马奔腾,轰轰烈烈,有爱人,有朋友,伴着夕阳吹着风,一边并肩走一边唱起歌。像歌词中写的那样,红尘做伴活的潇潇洒洒,景与乐搭配着,营造出的浪漫氛围至今令人难忘。
如今身临其境,她终于真切体会到这句歌词的含义。
陈开打马跑了好长一阵子,具体多久数不清,直至来到一处山脊线前,他才拉缰绳停下:“还好吗?”
姜楠是有些累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许,尤其大腿内侧,与马鞍频繁摩擦的部位更是酸痛。她喘着气,转头说:“我想下马休息。”
陈开眼低垂,静静看着她深呼吸佯装镇定,不知为何想笑,也真的肩膀耸动笑出了声。
姜楠不满他的做派,皱眉道:“这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陈开捂着嘴,低声咳嗽了两下,“比起你沙哑着嗓子努力说话还差点。”
姜楠无语地瞪他一眼,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陈开又笑了笑,抬腿往下一跳,稳稳当当落了地,他理了理衣服,回身向前一步准备抱她下来。
他教了如何上马,没教人怎么下去。姜楠望着他伸出的手,怀疑是故意的,但没有证据。
不过短短几秒,她就有了决断,做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毕竟小命最要紧,这高度要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安全为上。
姜楠先将腿挪到同侧,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勉强揪着他胳膊上的衣服,缓慢的从马上迈下来。
两只脚才触及地面,她腿软到直接站不稳,身体控制不住前倾扑在了他怀里。
陈开一把搂住她的腰,嘴里一惊一乍地喊:“哎呀呀,你怎么故意往我怀里倒啊?我是盛情难却,甘之如殆,不过让人看到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这王八蛋。
不要脸。
姜楠暗骂了声,掌心用劲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他,没有了支撑,两条腿软到下意识又是一个趔趄,眼看快要跌倒在地,她咬紧牙关,这一回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平衡力站直了身体。
陈开看了看自己的手,视线流转,又落在她腰部,虽然隔着一身宽松的藏袍,但刚刚搂着时也能丈量出她的腰有多细。
他收敛目光,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真诚夸赞道:“厉害。”
不曾想话音刚落,姜楠腿又是一软,来不及有所反应,顷刻间,人就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表情瞬间僵住,连手指都不会动了。
陈开瞧着一乐,实在没忍住,哈哈笑了两声。
姜楠被他笑得脸庞发热,捏着手指想,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陈开忍着笑凑近要扶,被她给挥开了。
姜楠别开脸不想理他。
反正都坐下了,也懒得再折腾,不如就地歇息一下,她甩了甩脚踝,屈起膝盖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悄悄用手揉着大腿舒缓肌肉。
陈开见她不打算动,也跟着在旁边盘腿坐下,将肘关节搭在腿上,撑着下巴凑过去,只听他语气轻快道:“这位小姐,你占了我便宜,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姜楠皱眉,拢起衣摆,身子微微向后移动,单方面拉开了两人的间距。她语调平淡地说:“你不要胡搅蛮缠,也别靠这么近,离我远点。”
“我不。”陈开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明明是你主动抱了我。”
姜楠冷哼:“你强词夺理。”
陈开反驳她的话:“敢做不敢认,你就说抱没抱?”
姜楠太阳穴跳了跳,盯着他说:“你清楚知道那是个意外,非要揪着不放?”
陈开弯唇,微微侧头对她眨了眨眼:“我这人很笨,又单纯,分辨不出来。”
“呵。”姜楠气极反笑,只回了他一个字,外加一记眼刀。
好似在说,关于这句话,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陈开看着她的侧脸,无声笑了一下。
他喜欢这样的姜楠,对他生气也好,恼怒也罢,最起码是生动的,有情绪起伏的,不似从前刚认识那般,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漠然。
在他漾起笑容的一刹那,姜楠扭头看了过来,本想问个问题,触及到他的表情,她咬了咬嘴唇,不带半分停顿的又迅速转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陈开将她的行为悉数瞧在眼里,却不再出言逗她,目光晦暗不明地投向远方。
落日余晖映彩霞,是极为好看的,在一天末尾,即将沉入黑暗时,为天地增添一份色彩缤纷的静谧。
看了片刻,他话音一转,语速平缓,声音不高不低道:“姜楠,我一直觉得,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而人和人之间的相识相遇更是有原因存在。”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的相遇又会是什么原因?”
姜楠一怔,手上的动作也骤然停下。
眼角余光捕捉到他怅然的神情,脑子里倏地闪过“绵绵心事向天涯”这一句诗。
紧接着,她没来由的,记起了出拉萨市前,许轻红那段意味深长的话:“西藏这个藏,对大部分人来讲是藏地高原的藏,但对有些人来说,还有另一层意思,是躲藏的藏。”
陈开,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姜楠扯了扯唇,依然没有开口,只是一抬眼,跟随他的视线望向了天边。
滚滚而来的风更大了,野草晃动着,隐约中,还有潺潺流水声自山谷传出,轻轻柔柔的,好似呢喃细语。
那天,直到最后,姜楠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