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伸手将崔庚的长发撩起来,收拢到他脑后:“我帮大人把头发梳起来吧。”手忽然被崔庚抓住,他语气晦涩不明:“你心疼我?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娘子吗?”
他言下之意,是在计较先前她在东夷人面前的说辞。荻花儿听不懂东夷话,不晓得崔庚怎么同他们说的,但看那人的神色,似乎如果两人答案不同,后果会十分严重。她一时间想起他们探访吴宅的时候,他就爱同她装情侣,便急中生智,有了这么一个托词。
她支支吾吾道:“我……我是糊弄他们的。大人不就爱这么糊弄人么。”
崔庚见她难得忸怩,生出一些坏心思,故意要追究:“糊弄?我哪里糊弄人了?”
“就是……”她答不上来,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捉着他的一头金发把玩,晃神间手指掠过崔庚的脖颈,挠得他有点痒,崔庚再度握住她的手:“荻花儿,我说了,我好歹是个男人。我还很喜欢你,你这样,容易让我变成禽兽。”
他说得好吓人,荻花儿立刻收回手退到门边,就差把脸黏在门帘上::“大人,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崔庚叹了口气:“荻花儿,别把人想得太好。我以前也觉得我不是那种人,但刚刚……我以为我真的会死的时候,你知道我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吗,我……”他几乎就快说出口了,对上荻花儿澄明的眼眸,却说不出话来,只紧闭双眸,像是内心在做什么巨大的挣扎。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外面不太方便,我们各自呆一处吧,你……暂时不要理我。”
说罢,他拢着犹自湿润的头发,在角落就地躺了下来。
气氛一时间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荻花儿才小声叫他:“大人……头发擦干了再睡吧。” 崔庚没有动静。荻花儿小心翼翼挪到他身后,犹豫着伸手放在他肩上,却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大部分都湿了,应该是抱着她在雪地上滚了一圈,又没有及时换衣,雪水渐渐沁湿了。这样裹着睡只怕比泡在水里还冷。
荻花儿摇了摇他的肩膀:“大人,大人你先别睡,换件衣服吧。”
崔庚皱着眉头挣脱她的手,几乎要趴在地上,口中支支吾吾:“哪里有衣服可换,就这样吧。别吵。”
他嫌她吵了。
荻花儿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湿润的都是雪水。这样的寒天,他们的小帐篷里又不能生火,继续下去一定会生病的。她解下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地给崔庚盖上,起身想去帐篷外面,裙摆忽然被一股力拉了一下。她回头,崔庚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他头发还未干,眉头紧皱,似乎很不舒服。
“你去哪?”
荻花儿不知道他是生气还是怎么,心里有些忐忑:“我……我去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给点热茶,大人喝口热茶也是好的。”
“不用。”
“可是大人……”
“我说了不用。荻花儿,他们是东夷人,我也是东夷人,你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这一阵子,崔庚说话总这么奇怪,荻花儿觉得很不对劲,她蹲下来看着崔庚,问道:“大人,你在担心什么?先前不是说,我们的命都拴在一起了,眼下又这么见外,让我看不明白,我也搞不懂。大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和那些东夷人不一样,但你为什么总要自比他们呢?”
荻花儿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自责。他也很想说清楚,但他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实在太失礼了。
荻花儿说他和东夷人不一样。他自问的确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但他感到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有和东夷人一样的地方,他从未接触过,却深知它存在。
或许那种恶劣,野蛮的血脉,从始至终就藏在他身体里,只是他一直在晋生活长大,受到了很好的教导,才得以暂时隐藏了起来,只需要有一个契机,他就会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
他最担心的那个契机已经出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荻花儿,你以后会知道的。”他忽然这么说了一句,又自嘲道:“我更希望刚刚我真的死了,那样你一直记着的都是我这个人还不错。”
看来他真的打算咬死了不愿意说,荻花儿也不再逼迫,只道:“大人不肯告诉我,我就不问了。但是大人,这些日子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大人,你绝对不会是个坏人,我相信大人。也请大人相信我,荻花儿不会因为你是东夷人,就瞧不起你。”
崔庚不再说话,荻花儿蹲在他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背安抚:“但是,大人也要珍重自己,若你病倒了,你会很难受。”
见他还是沉默,荻花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抱着膝盖守在他身边。不多时,便听帐外一阵欢呼声,她摸到帘边掀开一道缝望过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什么进入了那个大帐篷,想必是它们的首领回来了。不久后,荻花儿远远看到从大帐里出来一个人,径直向他们这里来,想必是首领听说了此时,要召见他们。她急忙缩回来坐在崔庚身边。很快就等到那人掀开帘子,开口说的是东夷话。
荻花儿听不懂,但感觉大概是说命令或是吆喝的意思,也许是:“快出来首领要见你们。”崔庚小声地回了他一句,但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那人竟也没有要勉强他们的意思,只是放下帘子出去了。
崔庚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磨蹭了一会儿才爬起来,低头捂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牵着荻花儿的手。他的手冰凉湿润,手心却有股不同的火热,荻花儿伸手用手背在他额头碰了一下,有些惊讶:“大人,你发烧了。”
崔庚摇了摇头:“没事,跟我走吧。”
他整理了一下半干的衣衫,把披风在手里叠了几叠,挽在臂弯里,又重新握着荻花儿的手。荻花儿似乎察觉到他的手有些颤抖,但是交握的那一刻又消失不见了。
他们越过那道河流,上面临时用圆木搭了一座桥。崔庚扶着她,低头走得很小心,额头上粘了几缕发丝,让荻花儿很想帮他拿下来。
军帐边站了两个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但并没有动手帮他们掀帘的打算,于是荻花儿上前,伸手拨开了门帘。
大帐因为搭得高大,所以中间有一座石头垒成的火炉,让整个帐篷都暖和了许多,荻花儿一进来就感觉到热气蒸腾上了脸颊。炉子前面背对他们站了个男人,直到他们进来,才转过身。
那人穿着一身劲装,衣领边缀有成色极佳的兽毛,看着不像是一般的将领,恐怕在东夷有一定的地位。此人也是一头金色的头发,只不过齐耳修剪,显得更干练精神。他身形不似普通的东夷人粗犷,虽然高大,但骨骼线条更柔和,看年纪已有四五十,身姿依然很挺拔。
但荻花儿看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想不起来,只静静等待他们的交谈。
这东夷首领并没有在意荻花儿,反而是盯着崔庚看了半晌,崔庚让他看了半天,终于也觉得十分别扭,开口道:“别看了,就是我。”
他伸手握住崔庚的肩膀,荻花儿想要阻拦,却被他拂开。他像抓一只小猫一样把崔庚转过来,一手扯下他后背的衣袍,露出崔庚后颈上的那个陈旧伤疤。
荻花儿再度扑过来时,东夷首领已经放开了崔庚,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柔和,抚摸着崔庚的头:“我找到你了,孩子。”
荻花儿虽然听不懂,但也能感觉得到这诡异的气氛。她看了看崔庚,又看了看这个首领,忽然想到了她觉得违和的地方。
崔庚长得不太像大多数东夷人,是因为他的父辈是东夷贵族,而东夷贵族里有很多是跟另一个叫做曷?的民族混血诞生的。包括之前的百里雪歌兄妹,也都不是纯血东夷人,导致荻花儿一直认为东夷人就是他们这样,金发碧眼,俊美无俦。但原本的东夷人是黝黑粗犷的,东夷跟曷?交战后,将曷?吞并,东夷贵族之间兴起了跟曷?贵族美女诞育后代的风气,而金发碧眼正是曷?人的特征。
而让她感到违和的是,百里兄妹是贵族后代,最终成为了杀手,崔庚是贵族后代,但是生在大晋,这儿又出现一个东夷贵族,东夷怎么遍地都是贵族?
结合之前崔庚种种怪异的行为,她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没等她发问,那东夷首领就用十分流利的晋语同她说:“姑娘,我叫达奚直,你怎么称呼?”
先不说他这有些亲和的语气,这个名字就足以让荻花儿震惊在原地。
崔庚的东夷名叫达奚藏用。他的父亲是个……东夷人。
她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尽量恭敬地回答:“达奚……将军,我姓吴。”
达奚直点了点头:“吴姑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这自然是说崔庚,而他只是站在原地,脸颊因发烧略有些血色,但仍旧掩饰不住他凄然的表情。
荻花儿握着他的手暗中用力捏了捏,回答道:“我知道。他姓崔,是大晋太史公的外孙,是个很好的人。”
达奚直转身走向一边的软椅,缓缓坐下:“崔青章?很久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