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箐道:“二郎您自小便说欢喜我的话,我早便听腻了,说到底,你不过是要我做你身旁一只漂亮听话的金丝雀罢了。”
“我本就向往自由,作为女子,我不是谁的笼中雀,在这不公的世道中,我要闯出我自己的路,谁也阻挡不了。”
舒箐红唇微扬,她偏偏头,对韩逸景柔声道:“行了,好话已罢,房契给我吧。”
韩逸景的手捏得泛白,他盯着舒箐,唇瓣紧抿,可纵使他百般不愿,如今韩家是弃子已成定局。
韩家在京都无枝可依,现在宛如一棵岌岌可危的枯树,亦不可能正面与身为知县的谢延冲突。
而卖店铺的三千两,韩仲琅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必须得拿到手。
韩逸景虽不知这银两作何用,但韩仲琅的吩咐他亦不敢违背,便只得垂着头,找旁边人将房契拿了来,交给舒箐。
舒箐将那几张房契揣到腰包里,今儿韩逸景没闹,这倒还令她有些意外。
瞧着韩逸景已带着人手离开,舒箐进店铺中晃悠了一圈,房屋承重和结构没问题,她这才将店铺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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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隆南酒楼时,舒箐和谢延在胡记糕点铺买了些笼饼,酒楼中坐席皆满,还有些许身着粗布麻衣的书生在外头候着,瞧这天气忒凉,舒箐便将笼饼都给书生分了下去。
期间舒箐听李财讲,这些书生皆是他往日学堂的同窗,家中大多清贫,在私塾中仅是站在窗外的旁听生。
舒箐仔细瞧了番,她们大抵皆是豆蔻年华的女郎。
舒箐易容后,瞧见李财忙完后在与同窗闲聊,便凑过去问了一嘴:“在说些什么呢?”
“掌柜的。”李财应了一句。
舒箐眸光落在李财手里,她瞧李财眉头紧蹙,手里还攥着泛黄的宣纸,舒箐心觉疑惑,便又问道:“阿财,遇到甚么难事儿了吗,手里拿着什么?”
李财别过头,他眼神躲闪,将那宣纸藏了又藏,似是忒是为难,但舒箐那眸光着实犀利,他拗不过,最终将宣纸递给舒箐。
舒箐认得,这是隆南酒楼的招工契约。
“我何时有说要招工的事儿?”舒箐问道。
许是舒箐这句有些严厉,此话一出,其中靠近舒箐的女郎书生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女郎眼尾泛红,抬头望舒箐的瞬间,登时便哭得梨花带雨。
“是我们拜托阿财哥带我们来的,是我们想替苏掌柜做些事,赚点银两。”女郎伸出手置于额前,给舒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舒箐瞧女郎双眼凹陷,面瘦肌黄,想来忒久未吃饱过饭,倒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舒箐纳闷:“你们不是在锦城私塾读书吗?照理说,掐着时间,你们如今应该结业去考科举,在我这儿做粗活儿,忒是暴殄天物了。”
舒箐记得,自谢延登基后,便允许女郎参与科考,故而近年私塾亦对女郎有所开放。
思及此,舒箐却觑见这女郎手指泛红,指甲中充斥着泥污,双手的老茧在指关节处显得尤为明显,只有每日干着超负荷的活儿才会有的。
抬眼再瞧,在座的每位女郎皆是如此。
舒箐久居锦城,最是晓得读书人在家中的重要性,家里但凡有个识字的,不论男女,都得当个宝似的护着,所以这些女郎的家里人,怎可能舍得让她们干那么多活儿?
那么便只可能是锦城私塾先生让她们做的活儿。
“私塾叫你们做工时,给你们工钱了吗?”
舒箐脱口而出,而就在她说到“做工”二字时,女郎们的身躯皆是下意识地抖了抖。
她们皆垂着头,缓缓摇头,跪在地上的那位女郎更是啜泣得不成声。
“我们怎敢奢望工钱,仅是想多读些书,认点字,家里给的旁听学费是够的,可先生他一直叫我们做杂活儿,两年下来,我们学无所成。”
说到此处,女郎昂起头,她望着舒箐,目光逐渐移动到李财身上,她哽咽道:“这两年多亏了阿财哥教我们简单的算数,我们才晓得如何算账,可今儿阿财哥给我们讲学时,被先生发现了。”
“先生直接拿起棍棒,敲在阿财哥的腿上。”
舒箐愣怔,怪不得她回酒楼时看见李财一瘸一拐的,她还以为是李财不小心摔着的,没曾想竟是锦城私塾那老匹夫干的好事。
先前陆知久事件的时候,舒箐便远远瞧见过那老匹夫,陆知久高中,老匹夫便屁颠颠地来庆祝,陆知久锒铛入狱,他便立马换了嘴脸,对陆知久置若罔闻,甚至污蔑诽谤。
这般墙头草,还做私塾先生?
锦城私塾本应县衙去管,可这老匹夫今儿动了舒箐的人,她便不会置之不理。
舒箐这辈子叛逆惯了,厌恶之人欺辱的,便是她舒箐要护着的,这群姑娘亦不容易。
舒箐继续问道:“那你们怎的会想来我的酒楼做工呢?”
舒箐将跟前跪着的女郎扶起来,女郎回答道:“我们用这月的旁听学费给阿财哥凑了看腿的银两,身上便没钱了,被先生赶了出来,苏掌柜仁慈,听阿财哥说,您会收下我们的。”
女郎声音愈发小声,最后竟是只能听到嗓子眼微弱的声音,
“喔,如此。”舒箐眼睛微眯,她扫视了女郎们,沉默半晌,却并未作答,转身便走进酒楼。
李财一瘸一拐地跟上舒箐,着急叫了舒箐一声,问:“掌柜的如何想?”
“还能如何,你不都替我应下了吗?”舒箐冷声道。
舒箐唇线拉得平直,那双桃花眸里深沉得似乎一汪潭水,她盯着李财,直到觑见李财的头耷拉了下来,像个委屈犯错的小白兔。
“……”
李财以为她生气了?
舒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唇角放松,踮起脚拍拍李财的肩膀,柔声道:“好了,都进来用午膳吧,我答应了收下她们了。”
如今舒箐收了韩家店铺,东荣夜市那头多个店铺,光靠舒箐陈阿桑两人根本打理不过来,如今李财带了这些会算账的姑娘来,倒也能分担些工作量。
忒是不错。
舒箐主要是想到锦城私塾那老匹夫之事,她还得将这事儿跟谢延说说,叫县衙去整治才好。
女郎进私塾,考科举,不该是演给人看的形式主义。
今儿酒楼中要有十几人用膳,小饭桌便是不太可能,舒箐想着后院还有只老鸡,恰好可以同土豆莴笋四季豆,玉米饼一块做成柴火鸡。
舒箐在后院支起口大铁锅,先是叫李财把土鸡宰了放进去炖,再铺上切成块的土豆莴笋,四季豆围在蔬菜和鸡块之间,淋上料汁和辣椒面,各类香料一撒,就那么一闷,香味便立马被锁在了锅中。
舒箐去膳房里拿小红瓦酒盏装了自酿米酒,做汤圆剩下的糯米擀成指尖大小的米子,闷米酒的醪糟捞起,与米子一块下锅煮,放上几颗枸杞,米酒香甜甜的,像是饴糖弥漫在空气般。
不消片刻,大铁锅中已白气氤氲,舒箐拿湿抹布打开锅,将玉米糊糊滴到锅边,随着热气的均匀弥散,盖住锅,闷个片刻,玉米糊糊便成了饼状,锦城人称此为扒边馍馍。
这厢还没等舒箐叫人,谢延早已闻着味儿来了,他一屁股坐在铁锅旁,似是刚办好事情。
“方才是苏掌柜叫李财到县衙寻我,去找那锦城私塾先生的麻烦?”
“怎么能算是找麻烦?”舒箐揭开锅,给谢延夹了一块莴笋,她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这分明是给您送业绩呢,您就说,那锦城私塾先生,是否是贪了女郎学生的钱?”
谢延点点头,他道:“证据确凿,已抓进去了。”
“那便好。”
舒箐微笑地盯着谢延,眼底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她双手托着下巴,故意将声音压低,细声道:“陛下您来我们这儿微服私访,总要做点事儿,不能一直蹭吃蹭喝,我这亦算是帮了你的忙。”
“对吧?”
舒箐这话一下把谢延噎得说不出话,谢延尴尬地咬了口玉米饼,嚼了嚼,可就在这瞬间,他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把嘴里的玉米饼吐了出来。
“生的?!”谢延盯着舒箐,满眼震惊。
可舒箐挑挑眉,她似是计谋得逞般,重新把锅闷上,拖长尾音道:“喔,忒是抱歉啊陛下,看来还没闷到火候呢。”
“您且坐着等等。”
瞧着舒箐那狡黠的目光,谢延气鼓鼓的,他双手抱于胸前,背对着舒箐,瞧着锦城私塾的那些个女郎过来,便立马站起身,对她们招手,示意她们坐过来。
“都过来等等,莫光站在那儿。”
待女郎们围成一桌,舒箐便将醪糟米子汤给每人端上去,那枸杞像是雪天盛开的红梅,在热腾腾的米子醪糟中点缀着鲜艳的颜色。
女郎们皆是惊叹,她们在家中虽经常喝到爹娘酿的醪糟,但这般清透和浓郁的,还是第一回见。
拿起小勺一口下去,小米子便进入嘴中,糯米绵密,却丝毫不沾牙,米子裹满了发酵醪糟的味道,酒精残存在唇齿间,混着枸杞带来的清香和糯米的甜,口感丝滑,像是坠入梦色的海中。
女郎们吃得干干净净,恰巧柴火鸡也闷得差不多,舒箐一揭开锅,热气便直冲面门,汤汁“咕噜咕噜”冒个不停,给鸡块染上了琥珀般的糖色。
“谢谢苏掌柜款待!”女郎异口同声道。
舒箐夹了块鸡肉到自己碗中,她叫李财将招工契约递给女郎们,抬抬眸子,淡淡道:“嘴倒是忒甜,但契约也得签,到时候真上工,可不得说我压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