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云图摔了手机,自此跟家里人失去联系。
第二天他回到单位才知道,警察刚开始找了单位,还好是王哥值班,觉得这事要是被领导知道了不好,自己硬是给瞒下来了。
张云图心里感激,不知道怎么表达,买了瓶二锅头请王哥吃了顿露天烧烤。
“你打算怎么办?”王哥吸了口烟,吞出烟雾,缭绕地看不清面容。
张云图以为他是在问自己被冤枉盗窃的事,端起酒杯,还是掩不住的忿忿:“告他娘的!”
王哥愣了下,他显然问的不是这件事,开口劝慰:“算了,别跟官家斗,斗不过……”
张云图扭头看着王哥,王哥这才发觉他已经醉了,面颊通红,连脖子都带着红晕。
“斗不过就不斗?他娘的,这他妈是个什么道理?”说着,他一脚踹翻了身旁一个无辜的小马扎,朝地上啐了一口。
王哥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喝起酒。
张云图确实没想饶了他们,从回来当天,他就开始给市长热线打电话,然后是□□邮箱,然后是督查……
他像祥林嫂,每次打举报电话都义愤填膺的陈诉冤情,起初他还能带着极强的感情,讲得多了,他自己都开始说得有气无力,像是在背小学生课文。
可这些举报都石沉大海,别说浪花了,连个响都没。直到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广深来了巡视组的消息,这才又有气无力地照本宣科般又陈述了次冤情。
这次终于有响了,但先响的却是那个男人的电话。
那天摔了手机后,他就换号了,期间只给他妈打过一个电话报平安。估摸着男人是联系了他妈。
“你闹够了吗?”男人开口就质问。
“我闹什么?”张云图被问得心里多了点波澜,以为男人终于要开始关心他颓废的生活。
“吴区长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你在举报什么!我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到人家说好话,你现在举报人家受贿!”能感觉出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已经在极力克制,却依然忍不住想要咆哮的腔调。
“我他妈再说一遍!我没偷!我需要你去给我说好话吗?”张云图心里的波澜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更大的愤怨。
“你!赶紧去找巡视组把举报撤销了!吴区长的老丈人是省里的领导,你和我,都得罪不起!”男人似乎压根不在意他是不是被冤枉的。
“呵?”张云图怒极反喜,“怎么的?怕丢官啊?你怕什么?”
张云图咽了口吐沫,“你,和我,本就没什么关系,从三十年前把我送走的那天起,就没有,如今也不会有,我的事,和你无关!”
那头的男人忽然静了下来,张云图也深吸了口气,电话那头静得出奇,他甚至有点诧异是不是电话信号断了,但他还是没等那边有声响,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人是他亲爹,但名义上,他只叫他姑父。
三十年前,刚刚被调到区教委的男人,忽然就得到了老婆已经怀孕三个月的噩耗,问题的关键是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大儿子,再怀孕就是超生的。
所以他们尝试过吃药搞掉他,也有想过去医院把他引了。但医生说他斤两太重,发育太快,引了产妇容易有生命危险。
为了不断了自己的官路,男人让老婆在乡下藏了大半年,孩子刚一生下就把户口落在了老婆的弟弟家。从此,女人成了他姑,男人成了他姑父。
这在农村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当年很多超生的小孩,都是这样生下来的。
张云图人生的前十四年虽然过得清苦,但心里也没那么多别扭,直到十四岁时,他爸得了尿毒症,即将撒手人寰时把他叫到床前,他才知道自己喊了十四年爹的人其实是他舅。
一瞬间,童年时期曾经懵懵懂懂感觉疑惑的事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小时候他哥总把他推到村东头的土坑里,骂他不是亲生的。
怪不得他姥爷总是指着他姑,说你妈怎么怎么样……
怪不得他妈一直对这个小儿子不甚热情。
后来男人也尝试补偿过他,在他“爸”去世后,把他接到城里的家里,送他去了城里的学校。
但家里那个跟他一奶同胞的亲哥哥,也对他十分冷淡,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是个外人。
张云图很迷茫,他觉得自己没有“家了,从他“爸”去世那一刻,他就感觉自己是在飘着了。除了偶尔怀念童年时,他爸抱着他举高高,亲昵地唤他乳名的温暖,他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他倒不是不懂感恩,他也尝试过理解,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理由,有自己的不容易,有自己的立场,但化到嘴里对他的宽慰都是劝他要懂事。
他也不是什么费事孩子,除了脑子笨点,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但他心里从那时就像是扎下了一根刺,他是个“弃子”,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舅妈,他的养母,是个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格局的农村妇女。
他舅活着时,她嫌家里多长了一张没有血缘关系的嘴。他舅去世后,她又觉得他成了她和自己亲生儿子的拖累。如今她老了,她又觉得不能白白养了他十几年到头来又被人家给认回去了。
张云图有时候觉得这世界充满了荒谬的逻辑,这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啊?连生不生都要打报告,连生几个都要被规定。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怨不了这可笑的规定,说到底是因为这群可笑土地上的可笑人类,只知道明哲保身,舍人救己。
虽然依旧满腔愤怒,但举报的电话张云图还是没再打。他请了一天假,瘫在宿舍床上,吧嗒吧嗒一根接一根地烟,抽得舌头根生疼。
临近傍晚,有人打来电话:“喂,您好,我是巡视组的工作人员,我们接到了您的举报电话,我们方便见您详细聊一下吗?”
张云图愣了片刻,撑着身子坐起来,对着电话那头极快地嘟囔了一句:“我不举报了。”就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