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杨彩云终于在这间出租屋里跟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和从老家赶来的母亲团圆了,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坏消息:她从此一脚踏入一片超现实的黑暗森林,再也找不到北了。
刚刚,杨慧莲讲述了十九年前的往事:自己为了逃婚而离家出走,却在这山陬海隅的山海县“情归不处”。而根据杨彩云的出生日期推算,杨母还在山海县与神秘男人同居时就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是,”杨彩云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讲述,“你发现自己例假突然停了,都不觉得惊恐和奇怪的吗?不马上问问身边人这是咋回事吗?高考前几个月我自己也月经不调,立马去看校医,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性生活,所以也没太害怕。”
这回,轮到杨慧莲低头不语了。说明,她的痛点被击中了。
“说吧,慧莲,”沙发那头的男人鼓励道。
“因为我月事一直是正常的!”母亲一句话,再次把小杨吓了个跟头。
“而且,”她继续说,“从山海县回到老家,一直到把你生下来,我每月都会来潮!把你姥姥也吓得够呛!”
“怎么可能啊?”杨彩云嘴巴大张,“按照生理卫生常识,经血本身就是因为没有受孕而萎缩溶解的子宫粘膜啊!”
慧莲闭着眼睛,答:“怀孕当年秋天,那位给我做了产检、确认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的大夫也一脸震惊说:妊娠期里是绝不可能有例假的!而我跟你外婆也就没再声张,甚至都不敢把我挺个大肚子但还来潮这事告诉你外公,生怕他老人家杀伐果断、非要打掉这个不正常的胎儿。”
“所以,彩云,”母亲深情地望着女儿,“你只能是你父亲的骨血!”
“其实,你本不该存在,”爸爸猝然补充道。
“什么?”母女俩又惊又恼。
“因为,”父亲自然而然地解释,“我按理是不能生小孩儿的!”
“啥意思?”杨彩云问,“你是说你结扎了吗?男性不育吗?这些都可以是暂时的啊!”别看这姑娘还从未真正谈过恋爱,理论知识还是挺广的。
“闺女,”他没有再解释,换了话题,“在你被孕育的最初两个多月里,你芝麻粒大的心脏全无搏动,加上你母亲一切正常,加上我认定自己不能生孩子,我完全无法感受到你的存在。”
父亲继续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十九年后,当你再次踏入山海县的地界,我就立即感受到了你的存在,并惊愕不已。你来之后一个月里,我每天都会在暗处注视你、守护你,直到那个冷飕飕的夜里,你被坏孩子骚扰,我才不得不站出来相助。你后来疑惑我为何知晓你的饮食偏好,正是因为为父能够感知你的心跳!”
这番话,跟整个下午的所有对话一样荒诞不经。
但它的某些字眼儿,的确触摸到了杨彩云内心的柔软域,让它再次剧烈的悸动。
女孩伸出手来,握住了父亲那双红润却冰冷的大手。
她仍然不知道这奇男子的来路,但目前是的事实是:他生育了她,并在无心地缺席了十八年后,愿意将欠下的父爱补偿给她。
这就是杨彩云苦寻的全部。
望着对方的眼睛,小杨说出了此生从未说过、连在作文里也从不曾写过的四个字:“谢谢爸爸!”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宇失去了亮蓝的光彩,只余下昏暗底色上的几抹火红。
打开客厅灯,两个大人开始收拾桌盘,然后打理起晚上睡觉的床被。
先去了杨彩云的小卧室;然后,进到了即将首次启用的主人房,把拉杆箱也拎了进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杨慧莲只穿内衣,手里搭着女儿的套头睡衣,走到在沙发上发呆的杨彩云身边,一边唠叨着,一边七手八脚把女儿白天的衣服脱下来,将套头睡衣给她换上。
然后,继续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进到了卫生间开始淋浴,大概是催促女儿也赶快洗澡。
但杨彩云暂时丧失了任何行动力,保持坐姿,脑海里强迫自己反复咀嚼着这命运转折的一天。
刚才换衣服时,也像木偶一样软手软脚、任由摆布。
又一看挂钟,已经晚十一点了。
父上从主卧推门出来,看见还愣在沙发上的女儿,便抛下一句话:
“饿的话,冰箱里有吃的。不然就赶紧上床睡觉!”
他这话,说得很不耐烦,说得自然随意,说得干巴巴的。
说完,关了客厅灯,转头回房了。
但杨彩云的内心却再次掀起波澜。
因为,一名十八年来看着女儿长大的父亲,他的祈使本来就应如干辣椒般不含水分。
而杨彩云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就如同一出接连跳票的话剧,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大牌,众戏子终于可以各就各位……
不对,人生没有剧本,也不是在演戏。
应该这么比喻:自己的状态,就像一场高朋缺席的酒局,人没到齐,就算开吃也没有滋味。
如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终于可以开餐了。
在余下的时光中,会饮者们可能啃到硬骨头、吃到夹生饭、甚至可能意外地提前退场,
但对于每一份子来说,已经能成其为一场圆满的喜宴。
尽管接到了指令,杨彩云是绝不可能回房睡觉的,
而是继续在星月的微曦之中,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反复思量着那些超离常识的事实和话语:
且不论她父亲是什么人——或者究竟是不是人——但就说他永远也走不出山海县这件事,就是让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
他今天下午说什么“全宇宙的因果被设置”,还解释说:无论他将会选择哪种方式出城,那么就已经存在了某种因素,使得这种方式不奏效。
想想目前的所有事例,好像都是符合这条规律。
就连他与杨慧莲的邂逅,也这一因果律的体现:
在男方试图划船离开县境时,被女方注意到、进而骑水上摩托追了上去,然后翻船落水,迫使前者不得不放弃前行,回头施救。
但是,在三十万人口的山海县,每天有成千上万的百姓进进出出老县城的地界:有走路的,有开车的,有骑摩托的,有坐着高铁、搭乘大巴、乘坐船舶的。
难道说,一旦她的这位古怪爸爸加入其中,那么道路马上就中断了?车辆立即抛锚了?摩托立马失控了?高铁停运了,大巴取消了,船舶沉没了?
在0202年的今天,这怎么可能呢?
杨彩云此时的内心OS暗合了某著名节目主持人:
真的吗?我不信——
除非,亲自再看看……
当第一缕晨光射进了旷然的客厅,杨彩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沙发上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主卧的门被缓缓推开,就见那个恩赐她半条命的男人走了出来。
只见他身着长袖睡衣,圆目大睁,精神矍铄,一点都不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缓步走到杨彩云身旁,弯腰坐了下来。
大概保持了四十公分的距离,但足以让她闻到他身上那股类似风油精的异香,顿感阵阵清凉。
“整晚没睡啊?”他看着她说。
她回望过去,点了点头。
“让我猜猜,”他说,“还在尝试理解我所说的因果设置,是吧?”
女孩又傻傻地点着头。
“如果你愿意,”父上说,“咱俩可以再做几次走出县城的尝试,会让你更直观地领悟其中的奥秘。”
“但是,”杨彩云双眼放光地说,“如果你我真的离开了老县城的范围呢?”
父上摊开手,带着微笑说:“那不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一言为定,今天就去!”杨彩云伸出白嫩的小手,想要上吊拉钩。
对方也伸出自己红润的小指头,与她紧紧钩住。
从色彩上看,仿佛要上演一出红白喜事。
“这爷俩都是夜猫子啊?”杨慧莲眯着眼睛,推门走出主卧出来。
只见她头顶乱蓬蓬的长发,身披粉红色的交领睡衣,领口十分暴露地敞开,
完全不见胸衣的踪迹,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嫩皮。
可以推想,昨晚母亲跟女儿一样不得安息。
“我跟彩云今天出门转转,”父上笑着说。
“反正辐照厂这些天也停工了,”女儿助攻道。
“那好哦,”杨慧莲打着哈欠,“但不许在外面吃太饱,晚上家里有大餐!”
在家吃了早饭,父女俩穿戴者上次登山的全套装备。
这次,登山包里多加了食物、水和两把雨伞。
出了门,彩云兴冲冲对父亲说:“第一站,火车站——咱就买最近一班出城的列车,去哪里都行!”
他摇着头说:“这条路,我已经尝试并失败无数次了。”
女孩摆着手:“那是你那会儿了。听我妈说,十九年前她抵达山海县所乘坐的那趟列车,都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发车的,但这次她来,直接在我老家上了车,一天一宿就到了,这还是绿皮车。”
一边往巷子口走,彩云一边朝父亲说:“在山海县的老火车站,可以买到去十多个城镇的火车票。咱俩检票登车之后,假如该班列就立马出了故障、无法开动,那就下车,去售票口买到另一条线路的车票。如果这趟车又出了问题,那就买另一班。不信十多个班次全都趴窝了,那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男人思索道:“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