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怿自然是没有去工作,他跑到人间,找楚怿的转世去了。
可天下之大,找一个转世的人,谈何容易?阎王三番五次教训他好好去工作,可墨皑偏倔着不肯。最后实在没办法,才答应阎王一边工作一边找人。带着那人留下的KPI,找寻着他在世上的踪迹。
这一找,便是二十四年。
大概是过奈何桥时喝得太醉,楚怿出生在了一家酒肆中。
酒肆的主人也是个快活洒脱的人,待楚怿能自立,便早早把酒肆交给他打理,自己游山玩水去了。楚怿大概是有些酿酒的天赋,他酿出的酒,隔着三个巷子就能闻见,单单闻着,就让人沉醉得不知归路。
当墨皑终于找到楚怿时,他在当地已小有名气。人们都说,在城东三里巷,最东面的胡同里,有家名叫无楚的小酒肆。老板酿得一手好酒,人也长得极俊,一笑起来,不知迷了多少姑娘的眼。
只可惜,那老板似是脑子有些问题。整天要么迷迷糊糊,人都认不清,要么在门槛上呆呆坐着,从早坐到晚。除了卖酒,很少见他同别人说话,也不知他是怎么酿出那么香的酒来的。
墨皑循着酒味,便找到了那个传说中满是酒香的小院。正是深冬,雪落了一层又一层,给本就冷清的小院又添了一层萧条。不知是人懒还是雪大,铺满整个院子的酒坛落了厚厚一层雪,却不曾有人清理。容人穿行的小道上,雪被随意地扫到了两边,不像是拿扫帚扫的,反倒像是拿脚随意踢出了一条路。只是还未清理干净,就又落了一层。
墨皑找来时,楚怿正坐在门槛上,一身白衣拖在雪地上,与那无暇的雪融为了一体。好像他也是那翩翩雪花中的一个,偷偷成了精。他倚着门框,呆呆地看着天上落下的雪花,不时伸出手接下一朵,看着它们在手心里一点点融化。
“楚怿,你是呆子吧?”墨皑看着楚怿,轻声低喃。眼中明明带着笑,却又湿润了。
楚怿似是听到了墨皑的低喃,蓦地回首,那黑衣的人便映入了他的眼中,迷茫骤然清明了,可不过转瞬,又转为了混沌。
墨皑隐约感觉有风拂过,却又好像只是伴着人间雪落的一阵寒风,转眼便没了踪迹。
他大概,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墨皑轻叹一声,正欲隐去身形,却看见斜倚着门框的人忽然坐直了,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然后扬起了唇角,露了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笑。
真是要命。
墨皑心中那道锁,砰的一声被砸了个粉碎。
大雪铺天盖地落下,与人间的飞雪融为一体。他如其中的一片雪花,飞向正缓缓起身的那人。温暖便撞了满怀。
墨皑留在了那家名叫无楚的小酒肆。
时间在雪落雪融间一点点消逝。人们忽然发现,无楚酒肆的老板好像脑子不再迷糊了。他不知何时在门口搭了一个小棚子,整齐地堆放着一坛坛酒,开始认真经营起了他的酒肆。
楚老板酿酒从来不挑原料。
春天时,他会采来各种花,摘下散着清香的花瓣,酿成一坛坛满含着春天味道的酒。不知情的人来,一闻这香气,还以为还以为是进了花园。夏时便采了荷花,做成花浆,和前一年酿下的烈酒混了,装在坛里,拿荷叶封住,满院尽是荷花酒的香。秋天时,除了菊花酿桂花酒,他还会用高粱大麦酿些烈酒,留着冬天喝了暖身子。至于冬天,他则会寻些初落的净雪,拌着些梅花,一同封起来,留给来年的春天。
他的生意逐渐红火起来,脸上也总挂着笑。他长相本就清雅俊逸,一笑起来,更是满眼温柔。那双眸子最是好看,轻轻一弯,就如同带着春天的风,拂过江南。
于是,常是酒鬼们呆的小酒肆,总会有三五成群的女孩子红着脸,躲在巷口偷瞄,也有了媒婆时不时找上门,给楚老板说媒。
可楚老板却总是浅浅一笑,向着院里不知何处望一眼,然后礼貌地回绝。待打发人离开,一个身穿黑袍的青年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他总是靠在门边,手环在胸前,带笑地看着楚怿。
“哟,楚老板,都快三十了,还不打算娶亲呐?”
楚怿只是无奈地看看墨皑,眼中却是笑得温柔,“也不知是谁,莫名其妙跑来,说自己是我前世的情人,我哪敢随便娶亲?”
墨皑仗着楚怿记忆不全,便蛮不要脸,肆无忌惮。“本来就是啊,不然你说,为什么你一见我,疯病便好了?”
“那兴许便是了吧!”楚怿笑着摇头,看看渐渐暗下的天色,和不再有人来往的巷口,给棚子落了锁,牵起墨皑冰一般冷的手向院内走去。
“既然你都说是了,那你是不是该娶我?”墨皑嘻嘻笑着。
楚怿便顿时红了脸。“胡闹……”
墨皑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兴许是笑累了,又正色起来,问到:“楚怿,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楚怿便也正色起来,认真地冲他摇摇头。
“那……”墨皑犹豫一阵,还是问出了他很想知道的问题:“那初见那日,你干什么冲我笑?”
“看你……长得俊?”
“……行吧我接受了。”
其实楚怿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冲他笑。那时他的意识还很模糊,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该干什么。可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冲他笑。就好像曾经有过很多次,见到他,便感到欢喜,便想笑,便应该笑。
墨皑心中有些失落,却也藏着些窃喜。他能感觉到,楚哥和现在的楚老板并不相同。楚哥虽然也会对他笑,可眼底总有一抹冷意,让人敬畏,又不敢靠近。可楚老板对着他笑,便满心满眼都是温柔。第一次见他那个冬日,墨皑便从自己空空的心脏里,翻出了那种感觉——是喜欢。喜欢楚哥,是不该,是不敬,可喜欢楚老板……便无所谓了吧?
楚老板坐在了院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落日一点点西沉,没入小巷的一砖一瓦间,直到每一坛酒都吸满了金灿的余晖。墨皑坐在他旁边,却不看日落,只是看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这样的生活,好像过多久都不会腻。
看着看着,墨皑忽地出声:“说真的,不开玩笑。楚怿,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楚怿刚想说他胡闹,侧头却正对上那双眸子,带着孩子般单纯的笑意,却又格外认真。好像是在说一个玩笑,却让人无论如何都觉得那是真实。于是卡了一半的“胡闹”被退了回去,沉默半晌,换作了一声“好。”
没有高轿媒娉,亲朋道贺,二人只是择了个吉日,着了红衣,在自家院中,对着拜了三拜,喝了几杯楚怿酿的梅花酒,赏了几枝晚谢的寒梅。一切再寒简不过,可墨皑的手却总是在抖。他总是想,楚哥若是知道自己趁着他什么都不记得,做出这样的荒唐事,该是气极了吧?
荒荒唐唐地成了亲,荒荒唐唐的两人对坐在床上。墨皑揪着自己的袖口,觉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抿着嘴想半天却也想不出。明明是自己提的要成亲,可成了亲反倒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偏过头,不敢去看楚怿。可一只手却伸了过来,轻轻捏上他的下巴。他一抬眼,便撞上了那人温柔如水的目光。
那人好像总是在笑的,像冬日的暖阳,像晨曦的柔光。墨皑又想到了无常时的楚哥,人们都说他冷酷无情,脸比铁板还冰还硬,一皱眉能把一众小鬼差吓得屁滚尿流。可自己怎么总觉得楚哥温柔,总爱黏着楚哥?好像他每次见自己,都是笑着的吧?
墨皑正发呆,楚怿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回忆。“不该做些什么吗?我的……新娘子?”
墨皑的脸便顿时红了。
下巴被人捏着无处可逃,他躲避般闭上眼,任由楚怿温暖又温柔的手小心翼翼描摹过侧脸。
他感觉那人缓缓向他凑近,属于人的温热鼻息便洒在了他的脸上。
等等。他是人?他是人啊!
墨皑蓦地睁开眼,一手毫不犹豫抵住了楚怿即将印上来的唇瓣。
墨皑知道自己身上有多么冰冷,每次他去拉楚怿的手,那人都要轻轻颤上一下。不过握一小会儿,他的手便被冻得青紫。
若是……他会被冻坏的……
楚怿被抵住,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握起墨皑的手,看见那小无常眼里满是惊慌。
“别怕,没事的。我哪有那么怕冷?”
墨皑却只是摇头。他后悔了,他怕会伤害楚怿。
他慌乱地从楚怿手中抽回手,逃一般跳下床,跑出屋外,消失在了一片雪花中。
他一路跑到了忘川河边,撒了一路的雪。忘川河边还是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满地的彼岸花都被染成了白色,承受不住花瓣上厚厚一层的雪,被压弯尽数抖了下去。可没过一会儿,便又积了厚厚一层。
小无常跪坐在漫天苍茫间,紧咬着下唇,却也无法阻止冰冷的泪水从脸颊滑落。许久许久,只轻叹一声,人鬼殊途。
楚怿看着墨皑跑走又消失,着急得满街满巷地找。又害怕小无常回了家,看见没人害怕,于是又跑回去,敞着门,等着那人回家。
他知道墨皑是无常,用不着留门,可他却总不忍关上。好像关了门,他便看不到那人的来处,便等不到那人归来。
晚冬的寒风吹着门吱呀呀地响,吹得人心都要冷下去。楚怿却只裹了一件薄衣,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坐在了门槛上。
他看向墨皑那时出现的方向,好像就这么看着看着,漫天的雪中便会出现一个穿着黑袍的影子,轻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楚怿,你是呆子吧?”
他想着,墨皑一定会回来的。可心里又害怕,若是他不回来该怎么办?可若是他回来了,仍怕着不叫自己碰他,那又该如何?若是成了亲却连一个吻都没办法拥有,那岂不是……浮生所欠只一死了吗……
他好像又回到了墨皑没找到他的那时,大脑昏昏沉沉,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噩梦当中,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挣脱。他双眼空洞洞地盯着一片空茫的雪地,两滴泪再盛不下满心伤情,从眼角滚下。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漫天的雪,他轻声诉说着:“墨皑,你看,我穿着这么薄的衣服也没事……我不怕冷的。你别走……你快回来……”
可雪地里终究没出现他心心念念的那人。
于是大婚的两人,一个在雪中,把自己淋成了雪人;一个在空房,独守了一夜的寒风。
第二天一早,墨皑还是回来了。楚怿这傻子居然坐在门框上等了他一夜!当他回来时,看到楚怿晕倒在门口的雪地上,无常没有心都快吓出心脏病了,若不是自己在奈何桥边呆了一夜,差点就跑过去看看他去了没。
他把人放回床上,一摸额头,却是滚烫滚烫。慌里慌张地找郎中开了药,又熬好喂着人喝下去,他这才松口气。做无常做久了,收人头的事常干,忙着救人还真是头一回。
他看着床上紧闭着眼的那人,想着,这傻子,真是傻的可以。不碰便不碰吧,亲都成了,日子总该要过的。每天陪他摘摘花,酿酿酒,普普通通,相携相伴。人的一生那么短,也便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就如同划过新枝的风,来时无息,去时无踪。墙头的雪融了又落,落了又融,时间便也随着这雪,转了不知几个春秋。
二人的感情一日浓过一日,却始终隔着层霜——大抵是墨皑身上太冷了吧?楚怿上次在门口坐了一夜,感了风寒,小半个月才养好,自那之后,墨皑便再不敢随便碰他,连拉着他的手都小心翼翼。
墨皑有些私心,他想让楚怿变成鬼,变得和他一样冰,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碰他了。可他很快便把这个想法晃出了脑子,他更想让楚怿作为人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偶尔想想这些年自己对楚老板的百般逗弄,他也会有些害怕。不知楚怿两世之后恢复记忆,若是想起这些,该作何表现。也许,他不会记得这些吧?他现在只是凡人,一口孟婆汤,就该什么都忘了吧?
他只需保持这种距离,陪着楚怿走过这一生,也便满足了。
可是,最终却是楚怿先按捺不住了。
一个冬日的日落前,他卖出了最后一坛酒,没锁酒棚的门,也没锁院门。他捻下落在墙头的一枝沾了雪的梅花,别在了翘着腿坐在门槛上的无常的发髻上。
墨皑看见楚怿正冲着自己笑,和往常一样温柔的笑,却不知为何,带了点忧伤。
他说:“墨皑,你能带我走吗?”
墨皑愣住了,“什么?”
“你是无常,你肯定能带我走,对吧?”
“……”
墨皑只盯着他,没有应答。楚怿走到他身边坐下,也盯着他,不做声。
“我……只能带你去轮回转世,我没有办法留你在冥府。”他不是不能,是不敢。
“嗯,理应是这样。但总归有点时间吧?”
“有点,但是只能短暂停留。”
“一个吻的时间,够么?”
“……什么?!”
墨皑愣愣地看着面前仍看着自己笑的男人,张张嘴,不知该说够还是不够。
可最后,他都没说。
“你……想走只是为了一个吻?”
“是啊,我想吻你。墨皑,我不想这样喜欢着你,却碰不得你。”
墨皑张张嘴,却仍只是无言。
喜欢?是啊,他知道,楚老板喜欢极了自己。哪怕知道自己会感冒,哪怕感觉到透骨的冷,却从未将他推开过。可楚哥呢?他是无常,是没有心的鬼。他会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纠缠了这个人不知几个春秋,本该期盼已久,该欢喜接下。可他忽然有些难过了。好像喜欢他的只是这一世的楚老板,大概也只是因为自己唤醒了他的神志,烦着他过了这么多年。真正的楚哥若知道了,该讨厌自己了吧?
他抿了嘴,不知该说什么。楚怿却不知道小无常心里想的这么多,只是笑得更深,捧起小无常微低下的头,继续说着。
“在这里,你不敢碰我,我没法碰你。我们将这样,直到我老去。我不愿这样,所以我选择,用我余生的时间,换一个肆无忌惮的吻。你……愿意么?”
墨皑听得清晰,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哪怕这只是楚怿的一世,哪怕这不是真实的楚哥的想法,他想说我愿意,他想说楚怿我喜欢你。可现在的楚怿只是个凡人,比起与自己的一个吻,他更想让楚怿完整地过完一生。
可话未说出口,楚怿却不给他说出的机会了。
“我这一生,只差这一个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