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

    正直初春,天气还未完全暖和起来,花匠们却已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给花卉盆草施肥。

    春日正是赏花的时节,宫里的贵人们也会时常来御花园。若是被她们看到哪些花开得落败,扰了赏花的兴致,那花匠们少不得受到一顿责罚。

    管御花园的太监姓鲁,从前是黄有德手底下的人。只是鲁公公抠门的很,上供的东西不是缺斤少两就是歪,因此在黄有德手下很多年也仍是个守门的太监。

    自黄有德被赐死后,娴妃身边的大太监换成了张文崧。鲁公公痛定思痛,将全副身家都卖掉打了一副金头面送上去,这才摇身一变,得了这个管御花园的职位。

    远远地看到金黄色龙袍的衣角,鲁公公连忙从板凳上跳起来,擦了擦嘴角的绿豆渣,恭敬地伏在地上。

    直到天子的仪仗从他身边远去后,鲁公公才抬起头来。见天子前去的方向似是往永寿宫去,鲁公公转了转眼睛,招来身后的小太监耳语几句。

    ……

    “皇上要来?”

    娴妃正百无聊赖地看宫女们投壶,听了张文崧的话一下子直起身体,焦急道:“快,红绡替我梳妆!”

    说着,她便坐到了铜镜前。镜中的女子身着秀红华服,头戴珠钗,面容矫若玉盘。

    本是艳俗的红穿在她身上,却娇过春日。

    红绡一边挽发,一边笑着道:“那东海仙鱼果真名贵,奴婢瞧着娘娘的气色好了不少,和刚进宫时一模一样呢。”

    娴妃闻言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果真如红绡所说,她如今的肌肤细腻光滑,嫩若初笋,连眼角的细纹都少了两条。

    这发现令娴妃高兴不已:“让他们再弄些进来。”

    自从冬猎过后,皇帝很久不来后宫了。起初她以为是“代储君”一事触怒了皇帝,皇帝厌恶惠妃和大皇子,连带着迁怒她。

    但父亲来信让她稍安勿动,并不与她解释其中细节,只道一个字——等。

    她自是信父亲的。

    可太子复宠,她的庆儿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她们之前好不容易才令那个女人消失。嫣红她早已腻了,她想穿正红。

    殿内的锦罗香都燃完了,却仍旧不见天子踪影,娴妃脸色阴沉,不由得拍桌子:“圣驾怎么还不到?”

    梨木桌案上的茶盖随着她的动作掉在了地毯上。正巧此时,有个小太监一溜烟跑进来在张文崧耳边低声一句,张文崧心道不好,身子下意识僵住,脑门上直接浸出了汗。

    面对娴妃紧盯的眼神,他不敢隐瞒,将皇帝去了云光殿的消息说了出来。

    “云光殿?”

    娴妃皱着眉,那是何处?身边的红绡及时道:“云美人去了后,九公主便独自一人住在云光殿。”

    娴妃眯了眯眼睛,而后低低笑了一声。她倒是险些忘了,那二人生前走得很近。

    下一瞬,瓷器碎片从张文崧耳边刮过,娴妃冷淡的声音响起:“无用便处理了。”

    ……

    枝头上的瓦鹊正耐心地梳理着羽毛,圆滚滚的身子缩起来拳头大小,配着黑豆般滴溜转的眼睛,叫人一看便心生好笑。

    皇帝停了脚步,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处宫殿在皇宫一隅,步行过来约莫要快一个时辰。入眼是光秃秃的院墙,墙皮颜料有两种颜色,新的泛着砖红,旧的早已掉成土色,二者之间泾渭分明。宫殿大门的铜锁泛着一层绿,它身后的木门年久失修,透过门板之间的缝隙能看到内里的一双眼睛。

    皇帝沉默一会儿。

    那双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慌忙将门敞开,腿一软哆哆嗦嗦地歪跪在地上:“奴...奴婢见过陛下!”

    小太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奴婢去通知公主迎驾!”

    皇帝摆了摆手,并未计较小太监的行礼姿势,径直朝里面走去。姚公公看了眼小太监,忙不迭跟上。

    院内空落落的,地皮是小块的青石板铺在一起,但此处的石板显然不像养心殿那样规整,周边早已碎得不成样子,有些泥土从缝隙间漏了出来。

    墙角摆了些花草,大多耷拉着头。唯有右侧的巨树泛着些生机,粗壮的树枝上生出无数嫩芽,倒是不拘束于环境肆意生长着。

    底下绑着的秋千正随风微动。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落在褪色的红绳穗上。

    天光渐渐暗下,一滴水忽然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秋千座椅上,两滴,三滴……

    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窗边探了出来,焦急道:“小秋快将罩衣拿来,下雨了。”

    说着,屋门开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匆匆奔向秋千,她身后的宫女连忙小跑跟上撑伞,二人全然没有发现院内的他们。皇帝抬手制止了姚公公出声,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忙前忙后为秋千穿罩衣。

    她的动作快而熟练,像是早已做了千百次,顷刻间便将秋千座椅连同下面部分的绳穗罩住,不让它沾染雨水。

    做好这一切,她才放心回身却猝不及防和自己对上视线,就那样愣在雨中。

    “父皇?”

    皇帝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九公主好眼力。”

    言毕,小姑娘眼眸骤然迸发出光彩,一溜小跑来到他身边仰头看他:“父皇妙手回春,定会药到病除。”

    毫不在意他刚刚的打趣。皇帝不由得失笑一声。

    雨声愈来愈大,将青石板砸得哒哒响,殿内却干燥舒适,红泥小火炉内的茶汤翻滚冒泡儿,清香的味道弥漫在殿内。

    美人榻上垫了个小方桌,阿筝刚刚就在此处练字。皇帝显然注意到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字。

    “较之从前,倒是......”

    没等皇帝说完,阿筝兴冲冲地摇头晃脑:“儿臣知道,父皇定是要夸我有进步。”

    说着,她便一屁股坐到了皇帝对面,将底下的字都翻出来给他看。姚公公有些欲言又止,未得天子首肯,任何人都不能直接坐下,九公主这样不合规矩。

    姚公公正要出声提醒,见皇帝无声示意便将话按下了。皇帝瞥了阿筝一眼,泼了些冷水:“朕并未打算这样说。”

    说完,他便等着对面的反应。哪知对面一点都不脸红,反而嘿嘿一笑:“父皇内敛,儿臣能体谅。”

    皇帝:“……”

    这话颇有些大不敬,其他人绝不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也就这个九女儿性子与众不同。皇帝好笑之余又有一丝无奈。

    方才看到秋千,他想起了云美人从前的模样。她性子天真活泼,似灵动的玉兔一般。

    那秋千便是云美人得宠时,他亲手所做相赠的。结果,那样的人儿生出来了个……

    皇帝难得哑口,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形容。

    “为何要替秋千蒙上罩衣?”

    本是寻常的问题,却换来对面的小人儿奇怪的眼神:“那是娘亲的心爱之物,儿臣自然要帮她守好。”

    “况且,那如今也是儿臣的心爱之物。父皇你怕是不知道,那个秋千能荡得特别高!几乎能和云层比肩呢!”

    小姑娘说这话时,杏眼睁得圆圆的,嘴角微微翘起,连双手也忍不住一起挥动,像是要为他展示有多高。

    皇帝凝目片刻,陷入往日思绪中。

    后宫美人众多,他并非记得每一人的模样,即便是得宠过的,但云美人略有些不同。云瑶这个名字曾多次出现在她口中,连带着他也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她青睐。

    云瑶灵动纯然,但这样的性子他也见过许多了,也不知为何她会与之交好。兴趣过后,云美人便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竟不知,云美人将这秋千看得这般重要。

    皇帝轻咳一声,摸了摸手边的茶盏。阿筝见状接过姚公公手里的茶壶,为他续茶。

    “父皇来得正好,这茶是儿臣亲自晒的,不知有多珍贵,也就是父皇才能喝上。”

    姚公公闻言不禁有些傻眼,九公主实在胆大。皇帝眼角一抽,这孩子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迫于些许愧疚,他点点头道:“确实不错。”

    结果,对面的人像是不满意这个答案,失望地看着他:“没了吗?”

    “父皇难道没有喝出来儿臣的谆谆孝心?”

    皇帝:“……”

    那点儿愧疚消失殆尽。

    不过这一眼倒是发现了她手上包扎的痕迹,愧疚回转,皇帝决定再忍忍。

    “为何要做木雕?”

    阿筝闻言好半晌没说话,毛茸茸的脑袋埋下去,须臾后又抬起来,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父皇劳累国事,忧心民生,儿臣不敢时时打扰。若是有木雕相伴,父皇闲暇时看到,或许……”

    “或许父皇能偶尔记起儿臣。”

    她面上虽是镇定,但身侧的手却骤然握紧,将衣角抓成了团,语气也有些结巴,显然她的情绪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

    皇帝心情复杂。

    他子女众多,养儿之乐早早地就体验过,加上政事繁忙,平日里自是难以关注所有孩子。如今想起来,小九长到十三,他与她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云美人去得早,她一人在偏远的宫殿中长大,其中辛酸难以言喻,也无怪乎她会养成这种讨巧的性子。

    皇帝无声叹气,从袖中拿出木雕对着姚公公道:“拿刻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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