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看夫人与周老板之间的相处甚是恩爱,难道私下里他对你不好……”沈兰昭佯装疑惑,问出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柳寻雁眼眸低垂,微微摇头,发间那支金钗随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然后她向前几步,回到亭中,任凭月色漱漱落到她身上。
沈兰昭随即跟上,只听她轻轻开口:“沈姑娘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她对上柳寻雁的那双眼,眸中似有万千哀意,看得沈兰昭心尖一颤。
她虽是抱着打探消息的心思进入周府,但之前在永宁坊听闻柳寻雁的故事也不免为她可惜。
女子之间总是惺惺相惜,她倒也愿意成为柳寻雁的倾听者。
于是沈兰昭对她温和一笑:“愿闻其详。”
柳寻雁弯了眼,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想必沈姑娘也知道,我在嫁给我家老爷之前是永宁坊的一个娼妓,是得他赏识,才嫁入周家脱离苦海。”
沈兰昭点点头。
柳寻雁继续说道:“但在这之前,我也曾是良民。”
“我阿爹在锦川开着一间小小的画行,虽然不及富贵人家那般衣食无忧,但维持我们一家的生活起居也是够的。”
“我大一些时,阿娘也会出门补贴家用,上大户人家那里做做工。”
“我家就在城西处那边的巷子里,街坊都是些普通人家,邻里和睦,生活平淡,过得也算美满。”
“周围的孩子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隔壁梁家的哥哥和我亦是青梅竹马,他说待到他建功立业定会向我阿爹提亲。”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眼底有无限的温柔。
“我十六岁那年,我阿娘那日照例出门做工,可直到我阿爹关了店回家都迟迟不见我娘踪影,我与阿爹着急了便出门去寻,却见阿娘晕倒在路边不省人事。”
“我们连夜请了大夫,他说我阿娘常年辛劳,身体虚寒且体内有毒气萦绕,恐怕很难治好。”
“怎会有毒在体内?”沈兰昭不解。
柳寻雁紧了紧握着栏杆的手:“大户人家妻妾争宠,想必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误打误撞让我阿娘给她们当了替死鬼。”
“我与阿爹本想报官,但奈何没有证据那户人家又花钱提前打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在她们这些权贵人家中,我们的命到底算什么。”柳寻雁垂眸叹息,冷笑一声。
“我阿爹不肯放弃,为了我娘的病卖了画行,砸锅卖铁四处借钱,日日出去做活,结果还是……”
柳寻雁久久未语,沈兰昭却心知肚明,心中一阵酸涩难以言喻。
后来的事沈兰昭也知道,想必是柳父受不了妻子离世的打击,趁某天柳寻雁不在家便自尽了。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柳寻雁一人和没还完的债。
一个孤苦无依又欠了满身债的貌美女子,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沈兰昭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心开口问道:“那……你的那位青梅竹马呢?”
想必方才她提到的那位青梅竹马的梁家哥哥,才是她真正的心上人。
柳寻雁拭了眼角的泪自嘲的笑笑:“他啊,不过是个逃兵罢了。”
柳寻雁转身看她,此刻那双温润清瞳中绽开阵阵涟漪。
“梁家哥哥父母早亡,早些年便随军打仗去了,临行前向我承诺说待到他归来,便向我爹娘提亲。”
“是他后来负了你?”沈兰昭忍不住问。
柳寻雁摇头“我家出事那段时日,恰逢他归乡,得知了我家变故,帮我安顿了爹娘的丧事,说要带我走,我那时已然走投无路,听他这么说自然欣喜。”
“我收拾好行囊,在码头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他踪影,倒是那债主摸着消息寻来了。”
“后来的事,沈姑娘也知道,我被卖入永宁坊抵债。若非我家老爷,我岂能过上如今的日子,所以即便他于我只是表面夫妻,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柳寻雁低头轻笑,似是释怀。
夜风吹拂,扬起她的乌发,连同她年少时的美好一起带入夜色深处。
父母故去,情郎失约,负债满身,卖入青楼,对柳寻雁这样的女子,能遇到周茂这样的又何尝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归宿。
沈兰昭却陷入沉思,柳寻雁说那男子在军籍中人,想必是恰逢军队又要动身出行,军令如山无法违抗,这才失约。
她详装无事问道:“夫人可还记得,你们约定出逃的日子?”
柳寻雁一怔,思索半晌答道:“我记得大约是三月初。”
五年前的三月初,那时出征的军队恐怕只有——烈火军!
沈兰昭心中顿时一激灵。
柳寻雁的心上人竟是当年烈火军的人。
等等……城西处,梁家,又是烈火军中在籍。
难道他是……
沈兰昭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裴进来找她提起的梁平。
可如果是三月初,烈火军早已从城中出发,这个人在那时却还在柳寻雁身边甚至与她定下约定。
虽然最后不见踪影,但有传言说他死后魂魄久久不散,出现在家附近。
沈兰昭自是不信有什么鬼神之说。
既然如此,他极有可能还活着——他是当年唯一幸存的烈火军!
她眼眸随即一亮,按捺下自己语中的急切,问道“敢问夫人,您这位青梅竹马的尊姓大名?可还有什么别的特征。”
柳寻雁心中疑惑却还是认真答道:“他么?本名梁平,为人憨厚老实,生得高大英武,虽瞧着不算俊朗,但在我们那一带也算是模样周正,不过后来,他因战事脸上多了一层疤。”
那便是了,这个梁平就是之前裴进告诉她的那人。
可烈火军管理森严,行军中不能无故缺席,他又如何瞒天过海,独自留城。
“沈姑娘怎么问起他来了?”
沈兰昭回过神,佯装心痛:“唉,听闻沈夫人如此往事,着实可惜。不过是有些好奇,若惹得夫人伤心,还请见谅。”
说罢向柳寻雁作一礼致歉。
柳寻雁抬手扶她:“沈姑娘哪里的话,今日我还得感谢你才是,听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自从我嫁与我家老爷后,他不常在府中,我这出身别家夫人恐怕避之不及,久而久之我也不爱出门。”
“不过”她说着说着语中便多了几分欣喜,轻轻握住沈兰昭的手“今日一番,我倒是对沈姑娘一见如故,若有机会可常来我府上走动。”
久居深宅又被过往的经历束缚,像沈兰昭这样愿耐心倾听的人,她自是对她好感倍增。
沈兰昭对上柳寻雁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瞳,不忍拒绝。
更何况她也可以借此机会打探消息,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于是便也点点头,遂了她的愿。
——
入夜,结束了一番热情的宴请,一群人便也就此歇下了,回到各自房中。
沈兰昭则因白日里得到的种种消息,翻来覆去睡不着。
能得此画卷补全那图腾,已然进展了一大步。
却没想到竟然还能阴差阳错打探到梁平的事。
只是不知这梁平到底用了何种方法才让自己脱身,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
就算找人替身,又如何能找出与自己身量样貌一样的人,烈火军里的人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连人都分辨不出来。
若是易容术,行军路上大约走了半月,如何能坚持得了那么久。
她越想越不明白,心中烦闷,索性翻身爬起又穿上衣服,从厢房探出头见周围没人,于是便出门去了。
本想在院中随意散散心,却没想到刚走出不远,便见周茂从拐角出现。
这个方向沈兰昭记得应是周家的书房。
这周茂大晚上不睡觉跑来书房干什么?方才离席不还说自己醉了么?
沈兰昭心中狐疑决定跟着看看。
只见他步履急促,匆匆向书房赶去,好像着急去见什么人。
来到书房前,却见那门口站着周府的老管家,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周茂与他低声交代几句,便自个儿进了书房,那老管家则留在门外,半晌没再出来。
这周茂果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书房中定是还有什么机关密室上次没找到。
沈兰昭在原地静默,不敢轻举妄动。
又过了半晌,周茂从书房走出,小心翼翼合上门叮嘱管家几句,二人便离开了。
沈兰昭听脚步声渐远,从树丛后走出靠近书房。
她再次来到这间书房,房中布局一切还同上次来时一样,但这房中却隐约有一丝什么东西灼烧的味道,有些呛鼻。
房中各处摆放着盆栽,幽幽散发着些许草木香。
若是旁人定是察觉不到,但沈兰昭鼻子灵的很,捕捉住了那抹细微的不寻常。
她顺着屋中各处游走,靠近书桌下那处似乎愈发的强烈。
沈兰昭蹲下身,小心搬开椅子,俯身敲敲那处的地面。
清脆回音响起,这块砖下边似乎是空的。
难怪上次来时没发现,这藏的可真是隐秘。
她从侧边缝隙中轻轻一撬,砖石揭开,藏匿在下面的是一块方正的木门,恰好足够一人下去。
只是这木门上还有一圆形凹槽,看样子是这门的机关。
瞧着这形状……倒像是周茂贴身的那块玉佩。
这人可真是谨慎,若不是今夜恰好被沈兰昭撞见出门,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这书房竟还有个密道。
但即便如此,没有那玉佩沈兰昭还是打不开门。
于是只能再将其复原,今夜就此作罢。
沈兰昭走出书房,打算顺着连廊绕开家丁一路回房,却听前方不远处脚步逐渐靠近。
她只好后退几步,却听那人向她步步紧逼,步子逐渐快起来。
糟糕!莫不是被发现了?
沈兰昭回头,忙向连廊另一侧退去。
许是动静有些大,引来了另一侧的家丁“谁在那?”
这下可好沈兰昭腹背受敌,一时进退两难。
却见前方屋檐上传来咔哒一声滚落下石子,两侧的人被那处动静吸引注意。
而她身后的厢房门悄悄打开,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