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十一年,初秋。
安国寺的枫叶落了一地,陆瑾桃掐着点从江南回到了京城。
少女红衣如火,骑着马在高墙红瓦中穿行而过。
怪不得她急切,听闻长嫂有孕,宫里上上下下都喜得很。
在东宫下了马,陆瑾桃熟门熟路的三两步翻墙而过,一路绕开人多的地方。
“渊王此番……如此?”
“太子殿下谬赞……未曾。”
陆瑾桃翻墙的动作一顿,她撑着手坐到墙头上,巡视着这座小院。
院内锦花团簇,玉池明亮,廊亭安然。
没人。
厢房里传来的说话声,陆瑾桃跳下墙,几步小跑过去。
“大哥?太子哥哥?你在里面吗?”陆瑾桃清亮的眸子转了一圈,狐疑地看着那扇半掩的木门。
长靴叩地的声音渐渐逼近,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插过门缝,将半掩的门拉开。
来人身穿月白色长袍,墨发披肩,白金云冠,一张玉面似霜雪,漂亮得惹眼。
陆瑾桃愣怔了好一会儿,有些结巴道:“你是、你是谁?”
来人轻皱起眉,正欲说话。
“安安?”剑眉星目、锦色衣袍的太子殿下陆承瀛率先出声。
陆承瀛表情无奈,“何时回来的?”
“半……半时辰前刚到。”陆瑾桃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几步上前凑到她哥面前,“这是谁呀?”
“北朝渊王,谢浮白。”陆承瀛神色淡淡,朝着谢浮白又道:“渊王见谅,此为舍妹玉华公主。”
谢浮白……这名字好适合他。
陆瑾桃盯着面前的人,谢浮白神色淡淡,只是眼底的诧异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见过玉华公主。”谢浮白微颔首,并未多言,“太子殿下,谢某先行告辞了。”
陆承瀛一笑,“请。”
谢浮白离去。
陆瑾桃的眼神还死黏在人的背影上。
“奏响浮白曲,望霜雪谪仙人。”陆瑾桃低声一句。
“怎又翻上墙了?”陆承瀛抬手轻敲了下她脑袋。
“痛啊。”陆瑾桃眨眼,看向自家亲哥说道:“这不方便嘛。”
陆承瀛瞥了她一眼,眼里笑意无限,“回回来都要翻一下,墙头上都是你的脚印。”
“我回我家!踩就踩了!”陆瑾桃昂首挺胸,丝毫不悔改。
兄妹二人往门外走去,去往太子妃段昭韵的院落。
“所以——”陆瑾桃眼睛一转,狡黠问道:“谢浮白是哪位?”
陆承瀛似乎猜到她会这么问,状作随口一说:“北朝三皇子谢浮白。”
“摄政王谢渊?”陆瑾桃脚步一顿,惊讶道:“货不对板吧?”
北朝鼎鼎有名的摄政王——谢渊,听说那是个刹面阎罗,行事狠辣、强杀忠臣,可谓是无恶不作。
刚刚的那人生的一副书上说的颜如玉,雪白衣袍跟个仙人似的。
陆承瀛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他封号为渊,北安帝给了他干涉朝廷的能力,北朝人便称他摄政王。”
“渊王名浮白,谢浮白。”陆承瀛轻叹了口气,“是个聪明人,可惜了。”
陆瑾桃倒没想那么多,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思考着她若是招谢浮白为驸马,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那厢谢浮白离了东宫,马车上,陆瑾桃口中谪仙似的人,正握着一幅卷轴在看。
车厢里坐着另一人,蒙面男子低声汇报道:“玉华公主陆瑾桃,郢朝太子陆承瀛的亲妹,排七。”
谢浮白垂着眉眼,旁人看不清他到底是何想法。
“就是那位七公主?”谢浮白搭话道。
“是。”男子又道:“郢朝只出了这一位公主,玉华公主极其受宠。”
谢浮白抬眸,语气意味不明,“还有呢?”
男子一愣,他想了许久,不确定道:“尚未……招驸马?”
谢浮白拿茶的手一顿:“……”
他就说不该带白七出来。
“继续查。”谢浮白挥手让他退下。
白七:“是。”
谢浮白将卷轴收好,食指轻点着桌木。
谢浮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或者说——来到郢朝至今,一切都在他计划中进行着。
但意外的……
谢浮白想起院里红衣张扬的少女。
谢浮白笑了一声,一双蛊惑人的漂亮眼睛里波涛汹涌。
那位玉华公主,恐怕没有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晚风掀起竹帘,夕阳划开一道道涟漪,落进了静谧的小院中。
沈瑾桃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太子妃。
太子妃段昭韵,当朝宰相嫡孙女,林贵妃的表侄女。
段昭韵眉眼温婉可人,一双弯月眼总是笑着的。
近日来确诊怀孕之后,段昭韵便不大出门了,每日的行程便是:院落、书房、百花园来回。
陆瑾桃熟门熟路地前往百花园,陆承瀛跟在她身侧,眉目微皱。
陆瑾桃“咦”了一声,伸出手在陆承瀛眼前晃了几下,“哥哥,你在走神,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陆承瀛沉吟片刻,道:“你长嫂这几日似乎嫌我烦人……”
“哈?你……”陆瑾桃刚要说话。
陆承瀛打断她道:“还让我纳妃。”
陆瑾桃:“?”
“你变心了?!”陆瑾桃一惊,说出的话拐了个弯,“你竟红杏出墙?!”
陆承瀛一噎:“……”
“未曾。”陆承瀛揉了揉额头,“再者,我身边何时有过其他人了?”
这倒也是,陆承瀛十五就认定了段昭韵,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悬,段昭韵一及笄,就马不停蹄地赐婚成亲。
陆瑾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后问道:“京中近日忙吗?”
“倒是发生了几件事。”陆承瀛眉目一凛,冷声道:“朱雀街的善和坊出了命案。”
朱雀街得名于朱雀门,朱雀门出来便是善和坊,朱雀门左手边是临近的鸿胪寺,而鸿胪寺——是各国来访使团驻扎的地方。
皇城根底下出了命案,大理寺卿这几日上朝被天子丢了不知道多少次朝笏了。
陆承瀛点到为止,陆瑾桃却了解他的意思,她笑了一声说道:“在这紧要关头?倒是个不怕死的。”
现下边关吃紧,北朝派遣权重位高的渊王来京和谈。
偏这时京城里生了事端,要是一个不小心,使团全军覆没,那可就难说清了。
陆承瀛状似无所谓,他更关心的是:“等会儿你记得帮我探探阿昭的口风。”
陆瑾桃狐疑:“你真没……”
陆承瀛抬手轻敲了下她的脑袋,语气阴□□:“父皇说你该成亲了。”
“错了。”陆瑾桃连忙求饶,笑嘻嘻地讨好道:“我阿兄怎么可能会红杏出墙呢?是吧是吧?”
说笑间也到了百花园。
一道蓝色的身影立在竹林下,女子手中握着卷竹简,她转过身来,细眉弯月眼,见到来人之后,眼里闪过惊喜,“小桃回来了?”
陆瑾桃三步两步跑过去,挽着她的手笑道:“当然,我回来看我未来的小侄。”
段昭韵笑了几声,揉了揉她的头道:“此次归来,有新趣闻吗?”
“有!”陆瑾桃扶着段昭韵到一旁坐下,正要侃侃而谈。
陆承瀛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提醒她别忘了正事。
陆瑾桃朝他挤眉弄眼,想表达的意思是:你在这我怎么说?!
陆承瀛重重地咳了一声,眼神示意道:怎么就不能说?
段昭韵看这兄妹二人的互动,以手掩唇,笑道:“发生了何事?”
陆瑾桃做了个鬼脸,“大哥走了我就说!”
段昭韵惊讶,道:“这么小秘密?”
陆承瀛不想走,但他可以退一步,“孤去竹林后,你们说好了再派人来差孤。”
段昭韵若有所思。
“可以!”陆瑾桃一锤定音,催促道:“去那边去。”
陆承瀛嗯了一声,一朝太子,当真避让她二人说话。
待人走后。
陆瑾桃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墨色锦囊,打开来一看,是一对翠玉金珠耳环。
“阿昭姐姐你看,我给你买的!”陆瑾桃献宝似的递给段昭韵。
“你啊。”段昭韵敲了下她的脑袋,语气疼爱宠溺。
陆瑾桃夸张地嗷了一声,故作委屈道:“干吗嘛,再打我越来越矮了,好不容易长得个子!”
段昭韵听得一笑,怀孕以来的烦闷似乎消散了些。
“你大哥叫你来找我说什么事?”段昭韵问道。
这不难猜,陆瑾桃藏不住事,所有的情绪都表达在脸上。
“哪里有嘛。”陆瑾桃哼哼两声,她小声说道:“我给我哥担保,阿昭姐姐你放心,他绝对没有红杏出墙!”
段昭韵好看的眉毛缓缓地拧到了一起,道:“什么?”
陆瑾桃:“?”
陆瑾桃将陆承瀛的担忧全说了出来,一边讲一边观察她的神情,一有不对立马停嘴。
段昭韵轻点头,听完来龙去脉之后,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段昭韵说道:“倒不是这般原因。”
陆瑾桃立马坐直身体,“阿昭姐姐,你说!受了什么委屈了你说,我帮你告状!”
“不是这样的,我嫁进东宫快四年了。”段昭韵的声音很轻,“直到这两月才有的身孕,还是……还是我强行要来的。”
陆瑾桃一听,身体僵硬下来,耳朵微红。
这是她能听的吗?!
“殿下……那日我告知有孕的消息,他的反应令我害怕。”段昭韵叹气一声。
陆承瀛毫无疑问是欣喜的,但随之而来的惶恐她却看不懂。
这不是他们的共同的孩子吗?为什么要惶恐?段昭韵想不通。
“之后殿下很少回东宫。”段昭韵看了眼竹林的方向,垂下眸,道:“如若之荀因此而厌我,倒也是……正常的。”
陆瑾桃呆滞,这期间肯定是有什么天大的误会。
“那纳妃呢?”陆瑾桃不解。
“我想他若是厌我了。”段昭韵手一紧,攥的竹简发出一声轻响,“也可迎娶他人,我听闻,前几日礼部尚书家的嫡女有意……”
“不行。”陆瑾桃深吸一口气,道:“这中间必然是有误会。”
段昭韵的身世有些复杂,她为丞相府的嫡长孙女,却不得宠。
其母为段丞相大儿子的原配,早已故去多年。
段昭韵早慧,续弦对其并不友好,其生母和宫中的林贵妃曾是好友,如若不是林贵妃照看,早已自身难保。
她聪慧过人,为人谦和有礼,在京中负有才女的盛名,无母家依靠但仍义无反顾嫁进东宫。
段昭韵是个坚韧勇敢的女子,即便四年无子,两人依旧相爱如故。
沈瑾桃握住段昭韵的手,几息之间她便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
段昭韵怀孕两月有余,孕妇怀孕后情绪会更加敏感,如若不及时安抚,会陷入自怨自艾的心境当中。
“阿昭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陆瑾桃突然笑道:“有一个小男孩,他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他为长子,记事之后,比他年纪小的兄弟姐妹诞生时,他都亲自见证着。”
陆瑾桃道:“他七八岁时,并不懂家中为什么突然又多了一个人。但他每次都会站在门外和父亲一起等,那个黑黑的房间里会传出噩梦般的尖叫,有时响不到半时辰,有时响一整夜。但一停下来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的小团子陪他长大。”
段昭韵一愣。
“年岁渐长,小男孩渐渐了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女子分娩时的疼痛尖叫。”陆瑾桃轻声道:“女子分娩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小男孩十七岁的时候,最小的弟弟出生,那位夫人差点就死了。”
“小男孩那时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陆瑾桃握住她的手,盯着段昭韵的眼睛,道:“他不想让他喜欢的人经历这么危险的事,他很惶恐,自然而然地也害怕。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是他没有跟那个女孩商讨过这件事,他觉得只要他约束住自己就好了。
“但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应该好好商讨一下,而不是一人就决定两人的余生。”
段昭韵听到这哪还听不出来这话里在说谁,她抽泣一声,心里到底是放松了不少。
“哎呀讲故事口渴了!这只是个故事!”陆瑾桃倒了杯茶给自己,一口喝完,嘿嘿笑道:“至于那礼部尚书家的嫡女,让哥哥亲自给你解释!”
段昭韵嗓音微哑,她郑重道:“瑾桃,谢谢你。”
陆瑾桃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突然一本正经地喊我的名字……”
“我去找哥哥了,让他过来陪你!”陆瑾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笑道:“过两日来找你玩!”
竹林这边的陆承瀛千盼万盼终于盼来自家妹妹,他上前一步急切道:“如何?”
陆瑾桃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礼部尚书的嫡女是怎么回事!”
陆承瀛一愣,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翻出来这段记忆,“前几日我去城北给阿昭买糕点时碰到过,但并未多言,怎么了吗?”
这京中的人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打了个照面,就传出来太子有意纳妃的传言。
陆瑾桃将刚刚的谈话包括她的猜测都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吐槽一下自家大哥:“当朝太子妃四年无所出,总会有风言风语会飘进阿昭姐姐那边的,很多事情都是积攒着不说,到最后就变成一团乱麻。”
陆承瀛沉默地点了点头,“是我思虑不周。”
“快去说清楚!”陆瑾桃恨铁不成钢,“到手的娘子没了,没地哭可别找我!”
陆承瀛点点头。
这却是他的问题,他担惊受怕是一回事,段昭韵的担忧也是一回事。
话应该要说清楚的,而不是隐瞒下来,却又说是为了你好。
陆承瀛快步离开了竹林。
陆瑾桃随便折了根竹叶下来玩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离去。
一出竹林,亭子里的人都不见了。
红日只留下半边天的晚霞,点燃了京城的秋夜,陆瑾桃原路离开东宫。
明日还有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