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的乡镇

    千茴拿到的纸条,来自云筠。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时尚的都市丽人将轻飘飘的纸条塞进女警手中。

    “在意的话,就去这里吧。”

    内向的女儿走在前方,明艳的母亲扭头,扔给年轻的女警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

    千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但见云家母女走出派出所,还是低头展开纸条。

    装满墨的钢笔落笔有些晕染,隽秀的字迹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和一段并不算远的乡下地址。

    「1985年,云间县标准计量管理所。」

    云间县在1984年正式成立,作为多个乡村群落合并而成的新县区,今年一月被列入江南省撤乡立县重点示范基地。

    说是“云间”,但一眼望尽的平原旱地连个丘陵山坡都不曾有,更甭说什么“山间云雾缭绕”,不好意思,真没见过。

    会叫云间村,只是因为早些年不论是乡是镇,取名总以人口最多最大的家族姓氏为首。

    千茴老家叫大千村,无独有偶云间村最多见的姓就是“云”。

    拿着云筠给予的纸条,千茴找到了云间县现任的居委会。

    女警官穿着便服,拿着地址询问服务台的咨询员无果,开门见山地表示想要找找居委会现任领导里资历最老的同志。

    “资历最老的领导?”披着红马甲的咨询员入职没多久,但云间县居委会统共就那么些人,她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就给了答复。

    “资历最老,应该是刘仪会长。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吗,能解决的问题找我们解决就行。”

    千茴颔首,表示自己要调查十五年前的一些事。

    “能帮忙联络一下吗?或者告诉我刘会长的办公室在哪里,我上去面谈。”千茴掏出警官证与身份证,咨询员愣住,片刻后连忙接过核验身份。

    警官证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咨询员拨通社内电话,与座机那头的人简单对话两句后,就把刘会长办公室的地点告知。

    千茴道了声谢,拿着便签毫不耽搁,径直向楼上走去。

    云间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处的居委会不是独立社区的居委会,而且云间县整个辖区内居委会的总部。

    作者总部,云间县居委会整体简朴,会长办公室在三楼,千茴很快抵达。

    敲门前千茴发现,档案室竟然就在会长办公室边上,但很快千茴的注意力便被办公室吸引。

    “请进。”

    居委会如今的领导人刘仪明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许是常年陷于文书工作,头发虽然有些花白但斯文气不减。她面容祥和又戴着金边细框眼镜,看起来格外的老学究。

    客套了两句,千茴便知道这次调查稳了。

    刘仪态度说不上热络,但言语中的配合显而易见。直到千茴开门见山,将云筠写给她的纸条递给会长后,这位年近六十的会长才有了客套以外的表情。

    刘仪取下镜框,从桌上的眼镜盒中取出眼镜布,敛着眼皮擦拭镜片。

    重新戴好老花镜,刘仪表情肃穆:

    “……千警官,你想知道什么呢?”

    ……

    ……

    那是1985年的春节,阔别多年的姑娘在炮竹声中衣锦还乡。

    两年前云间村开门修路,路通八方后被划到镇上,乡村户口升为城镇,云间村现在叫“云间县”。

    无论名称为何,故乡的风景在经久不见的重逢后总是看不厌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吃早饭省下几分钱,等到盛夏正午去校门口的小店买下一根红豆棒冰偷偷品尝。

    那时,她走在村里刚铺好的柏油路,晒化了的柏油成了沥青,粘住女孩的拖鞋,崩裂了鞋底。

    她担心着回到家被母亲责备,加上心里舍不得离开,总是心心念念去还没有采砂的小河沟里摸鱼抓虾。

    直到路过村头养猪大户家的砖瓦房,捂着鼻子的女孩一路跑到家里的茅草前厅,不经意地撞进母亲宽厚的怀中。

    母亲说:回来的正好,开饭啦。

    这几年家家户户多少都富裕些,养猪户家的生意也愈发红火,尤其是这几日:春节,原地屠宰扛半扇猪回家的人不在少数,这味儿嘛也就更大了几分。

    怪味儿飞进漂亮姑娘的鼻中,姑娘像幼时那样,捂住鼻子冲到家里。

    然而今时不比往日,女儿到家的第一句话不再说“开饭啦”,而是——

    “云云啊,你要有弟弟妹妹了。”

    她40岁的母亲,又怀孕了。

    大龄产妇若是放在五六年前算不得什么,顶多就是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日子过得更热闹些。

    但放在1985年,这事儿确实比天儿还大。

    就在去年,“开小口、堵大口”的计划生育政策全面开展,居委会按着上头的通知做群众思想工作,给妇女统一安置节育环、派发避孕用品。

    居委会更是组建了一支特别工作小组,“标准计量管理所”的人逮着喇叭在刚铺好的水泥大路上喊着口号。

    “一人超生,全厂结扎!”

    “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

    “你违法生孩子,我依法拆房子!”

    “该扎不扎房屋倒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

    可云云姑娘的母亲,却在此时怀孕,正撞上关键的节骨眼上。

    冬日初歇,春寒料峭。

    江南的雪早已融尽,雪水融化的小路尤为泥泞。气温尚未完全还暖,阴冷的风侵蚀入骨,冻得行人骨头生疼。

    风阻拦路难走,脚踏的三轮踽踽独行,在空无一人的乡村小径上嘎吱作响。

    快跑啊快跑,巡逻队赶在身后,于是只能更加迈力地踩着三轮车的踏板。

    开着三轮的男人面色蜡黄,脸埋在布条做的围巾里,看不出具体年纪。

    大概是踩累了,他发出牛一样的呼哧声,嘴里刁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条,口中津液泅湿烟草后生出糜烂的怪味,但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吐掉这唯一的消遣。

    寒风愈发凛冽,绕过男人不算宽阔的肩,钻进他背后窝着的母女衣服里。

    “妈,妈,别睡,别睡……”云云随手扎起的辫子松松垮垮,被风吹得发红的素颜苍白,返乡刚回来时的精致打扮褪得一干二净。

    她贴着母亲的耳廓唤了几声,掌心贴上母亲的额头,这温度竟然烫手。

    云云指尖瑟缩却未抽回手,只是扭头喊到:“爸,爸你快点,妈发热得太厉害了!”

    父亲没有回话,牛一样的呼哧声愈发响亮。与之相对应的,是格外安静的母亲。她裹着厚被,双手交叠放在凸起的腹部之上,在凛冬与颠簸中睡得安详。

    干着急的似乎只有女儿,急得泪止不住地流。

    冰凉发涩的泪迷蒙双眼,云云一只手放在母亲发烫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捏着张纸。

    「关于云谌明同志违反计划生育的处理意见

    县科委:

    我所职工现年40岁,江南省云间县云间街道人。时任时髦服装厂仓库保管员,在领取独生子女证后,已怀计划外二胎。1984年11月上旬多位领导来所反映云同志怀了第二胎,怀孕三个多月。对此,我所领导当即研究分别找云同志进行多次谈话,并组织全所职工对其进行集体帮助。当时,云谌明同志愿意到医院接受引产手术。

    不料云谌明同志竟在在11月中旬出逃,我所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同云间市县等地区及其亲友家中寻找。历时近七日,仍不知女方下落。据此,我所讨论决定,于1月1日对云谌明同志实施处罚措施:停工停薪,并征收罚款。在此期间,我所又派人同男方单位的负责人一起寻找,云同志仍然下落不明。

    鉴于此种情况,根据上级有关指示精神,为严肃计划生育的规章制度的严肃性,保证计划生育工作的顺利进行,经全所干部、职工集体讨论、研究决定,对云谌明同志提出如下处理意见:

    1.从1985年1月1日起,停工停薪五年;

    2.罚款700元;

    3.在十年内不提干、不提薪;

    4.强制人流、结扎。

    除此之外,望云谌明同志早日归来,响应国家政策,服从居委会安排。」

    这张纸是警告,是罚单,是叫女儿看了原地生寒的恐惧。

    云谌明作为母亲,用它把在外务工的女儿带回家,又用她毁了女儿的半生。

    她的双腿浸在颠簸的血水里,她的血水在三轮车的后座上形成一条血河。

    她将自己的血肉融化,交付给另一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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