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昭昭,我妈叫云筠。
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我的妈妈很有头脑,改革开放后的第十四年,她在上海开的服装店赚了大钱。
九十年代的服装已经五彩斑斓,上海更是一颗繁华的东方明珠。
大概是职业影响,我的妈妈,她总是走在时尚的前端。
作为她女儿的我也被她静心装扮,上了小学,即便是统一单调的校服,我的头上也戴着其他小朋友不曾有的红色蝴蝶结。
童年里的新鲜事物都是妈妈带给我的。
除了服装店,妈妈还开了县区第一所美甲店。
漂亮的颜色涂上指甲,红的蓝的粉的绿的,彩虹在她的指尖飞舞。
但至今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她挂在腰间的水晶皮带。
两指宽的白色皮革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水钻,摆在货架上时灯光照射,亮闪闪得如同群蝶。
我被那熠熠生辉的光亮吸引,拿着压箱底的零花钱买下这条皮带,然后将它送给了妈妈。
回忆像一触即碎的泡沫,像阳光下的玻璃,脆弱美好的。
——她和妈妈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变质的呢?
小升初的考试前的夜晚,云昭昭蜷缩着窝在书桌前,沙沙作响的自动笔芯扰乱了她的思绪。
云昭昭扔下笔,掰着指头往回数年头,
变化,大概是从她十岁那年开始。
对于礼尚往来讲究人情世故的中国人来说,孩子十岁的生日宴是个值得大操大办收礼金的节点。
但,云筠可不管这些。
什么出礼还礼,她这么多年没回过乡,家里头的亲戚她并不相熟。
弗一放假,云筠带着过完生日的昭昭前往金陵。
她不信玄学,但也想去寺里给孩子求支签。
寺内整理的整洁,寺外整整一条街摆满了地摊,不论是零食还是伴手礼,如同蜂巢般忙忙碌碌的小推车挤满了下行的小路。
云昭昭年纪小又爱吃甜食,看见冒着水雾新鲜出炉的梅花糕就走不动路,眼睛一眇又一眇,直到妈妈买下一小份塞进她的手中,小姑娘瞬间喜笑颜开。
拉着手坐在花坛旁,云昭昭像仓鼠一样鼓动着腮帮,云筠则侧首打量四周。
有人摆摊算命,狭小的摊位用废弃的床单铺成底,笔墨纸砚与串成串的铜钱压住画了后天八卦图的宣纸。
算命的大姨胖乎乎的很有亲和力,就是不像真懂易学的,但似乎在这片小有名气。
瞧着不似半仙,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耐着性子等女儿吃完梅花糕,云筠牵着云昭昭的手就要离开,身后却传来惊喜一般的呼喊。
“云云?”
云昭昭听到算命人的呼喊“云云”,下意识地扭头,不经意间竟然撞上妈妈的背。
“什么云云?你认错人了。”云筠回绝的果断,脸瞬间冷了下来,拉着云昭昭的胳膊就要走。
那人并不纠缠,跑到算命摊的摊主那俯身嘀咕两句,胖胖的摊主起身朝我们走来。
她似乎认识她们,或者说,认识云筠。
妈妈认识这个摊主。云昭昭心想。
她的手被云筠紧紧攥住。
而云筠生气或者惊慌时,都会攥紧昭昭的手。
“相逢即是有缘,两位姑娘免费来一卦么?”胖婶婶笑容灿烂,她推开纷杂的人群挤到云家母女身边,说给她们算“缘”。
蝉声绵延不绝,蓊绿树冠晒落日光,细碎的黄斑随着风摇曳。
云昭昭看了一眼拽着她的妈妈,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
“好啊。”轻飘飘的应答落在耳畔,又在喧嚣的街道中消弭。
出人意料的回答,云昭昭恍惚了一瞬,随后听见云筠说:
“来梅花易数,或者四柱命卦吧。紫微斗数邪,我不信。”
十岁的云昭昭不知道什么梅花易数、四柱命卦、紫微斗数,往后想想仍不觉云筠是真正相信玄学。
她只是想摆脱一切带有过往痕迹的人或物,除了云昭昭。
胖胖的大姨闻言一笑,将云昭昭的出生年月日问来,却没有问云筠的。云筠沉默片刻,报出一串与云昭昭记忆中截然相反的数字。
那不是我的生日吧?云昭昭愣愣地望向母亲,云筠正抬头仰望蓝天,站在她边上地小萝卜头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得有样学样,一起抬头。
阳光好的有些刺眼,天空一碧如洗,湛蓝而纯洁,没有一丝云彩。
胖姨那边忙活着算卦,从砚台里抓出几枚铜钱叫娘俩投掷,就着随机落下的数目掰着指头起卦、变卦。
她再起身,指着站在云筠身后的云昭昭说:
“你呀,长大了可能会跟妈妈关系不好哦。”
没等云筠有所反应,她拧开墨水,拿起狼毫在一张宣纸上泼洒成字。
胖姨将那纸塞进云筠手中,又说了一些云昭昭觉着奇怪又听不懂的话。
“刘姨我啊帮不了你什么,从前是这样,往后也是这样。”
云昭昭探出脑袋去看,胖半仙泛黄的宣纸上用欧体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字。
——福。
云筠没有说话,亦没有就此离开。
自称刘姨的胖婶子就此松了口气,乐呵呵地继续讲:
破解你们母女关系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每年去蛋糕店买一个蛋糕。但是这蛋糕,一定得是小姑娘喜欢的。
十岁的云昭昭半信半疑,但听说有蛋糕吃第一反应就是开心。不过云昭昭都不咋信的话,更甭说云筠了。但最后确实没收钱,云筠收下那张宣纸后道谢。
“我这些年下海经商,虽不迷信但对玄学多少有几分敬意。”日光掠过她的蝴蝶耳坠,她的话语也如浮光掠影,“不过有件事你算错了。”
随后,云昭昭跟着妈妈走进金陵某家蛋糕店,选了一个六寸的奶油蛋糕。
离开之时,路过一家草木葱茏的花店。
“要买花么。”云筠用陈述的语气问道,拉着云昭昭就进了花店。
云昭昭从小就腼腆,喜欢的花自然也不是那种张扬、宣之于众的艳花。她看上的那一束,应该是满天星和小雏菊,小小的白色花朵们簇拥着一点黄色,用浅绿色的纸包裹成束。
这家花店也很有商业头脑,花束名字取得很文艺——“思念玛格丽特的少女之花”。
听着很中二,十岁的云昭昭很喜欢,
但云筠不喜欢。
在云昭昭看上那束花前,云筠已经买好两束,分别是向日葵与粉菊,
云筠将金褐色的向日葵塞云昭昭怀里,把她手里的满天星小雏菊放回。
云昭昭憋憋嘴:“我不要这个,我要满天星小雏菊……”
“昭昭,这把向日葵是买给妈妈我的。”
云筠斜睨了云昭昭一眼,今日的她自从遇上那胖半仙后,心情似乎迅速晴转多云。
收到云筠否决的眼神,云昭昭有些不服气地指着她手里另一束粉菊问道:“那束呢?也是妈妈买给自己的吗?”
记忆里她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云昭昭曾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只想抓住虚无的记忆,再一次和她讨论着杂志上的故事会。
记忆里那年的夏天很漫长,却又很短暂。
那日沉浸在浓郁花香中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那束?那束是送给妹妹的。”
送给一位不存在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