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及笄之后、一切都变得疮痍满目时,岑譞再度回忆年少往事,恍惚觉得遥远而又斑驳陆离的梦。梦醒之后,现实残酷,暗无天日。
永徽四年冬。
记忆中,这个冬日格外寒冷,接连几日雪虐风饕,让人夜间都睡不安稳。天空常是褪尽了蓝的苍白,就连难得的阳光也是苍白的,挟着雪似的寒气。
屋内燃着的炭炉形同虚设,每每呼吸时冰冷的空气压满胸腔,离开时又带走体内本就不多的热量。
距离五岁来此地已三年有余,岑譞一直以为扬州无论何时都是温和的,这样极端的冷,怕是京城都少见。
她怀中抱着滚烫的手炉,体内砭骨的寒意仍挥之不去。待好不容易有了点暖意,她又犯了困。
正迷迷瞪瞪快要倒在几上睡着时,岑譞感到有人靠近自己,她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些,抬头看见一个绾着云髻、身着茶青平绒袄裙的女子。
“叶姐姐。”岑譞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头脑昏沉地小声道。
“才做好的,尝尝。”叶苑婉顺地笑着将手中端着的一小盅乳酪搁在几上,然后动作轻柔地拆开岑譞凌乱的垂挂髻重梳,“瞧瞧你,今儿又到哪去疯了?乱成这样。”
“许是清晨习射不小心勾到了。”岑譞捏着银勺慢条斯理地吃着,待叶苑仔细地将碧色缎带系在两侧,再插上绒花,这一小盅乳酪也见了底。
叶苑问道:“如何?”
“嗯?”岑譞头正难受着,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她。
叶苑这时才发现平日朝气蓬勃的女孩今日一反常态 神情恹恹的,双颊透着不正常的红。
“怎么这般烫。”叶苑上手摸了摸岑譞的额头,“你好好待着,我去请国师过来给你诊诊脉。”
岑譞看着她双唇翕合,耳畔只有不断的“嗡嗡”声,她莫名焦躁,也就顾不上叶苑在说什么了,胡乱点了点头,呆呆地盯着几上的竹叶纹一动不动。
半晌,她倏然觉得屋内闷得人心烦,便悠悠忽忽直起身走了出去。
乍一入眼,世界成了雪堆砌起的白色幻梦,目光所及之处,皑皑白雪充斥天地。
岑譞呆了一瞬,忽然想去外面看看。
师父应该在午憩,师兄摸估着是在邻室温习功课,叶姐姐……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大抵也在忙。
确认无人会发现后,岑譞披上远山青云鹤九霄刻丝大氅,戴上嵌着白狐毛的兜帽,轻手轻脚溜出了鹿隐观。
脚踩过绵软的雪地,在身后留下一长串凹陷的小雪坑。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一片迷蒙的水雾,给人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风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冰雪呼啸而来,视野受限,岑譞不得不停下脚步,低头拢紧大氅以防冷气倒灌引起不适。
风雪扰人视线间她模糊看见远处洁白的雪地上有一块突兀的黑点。
那是什么?
寒风散去,视野骤然明朗,岑譞再次望向黑点,依稀看出是个人。
这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
莫不是村子里哪家猎户进山打猎而受困于此?
可这冬日大雪,是想不开了才会进山吧。
头还难受着,思绪较往日迟缓了许多,岑譞盯着那人看了一会,想起平日村子里对鹿隐观多有帮助,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提起衣摆朝那处跑去。
只见一个半大的少年仰倒在雪地上,看身量莫约十一二岁,身穿玄色竹枝纹平金锦服,有点泛棕的头发杂乱地散在身侧。
这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偷跑出来了?
不对,这深山老林的,哪来的富贵人家?
“喂。”
岑譞蹲下轻推了一下少年,却摸到了一手冰血,或许是头疼得厉害,她倒也不怕,反而顺着血迹看向他的肩膀,看到那里有一处皮开肉绽的伤口,触目惊心。
视线上移,是少年苍白的脸色和略发乌的唇,岑譞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脸,接着瑟缩着打了个冷颤。
好冰。
手上的血无意间蹭到他的脸,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配上他此时苍白脆弱的姿态,看上去倒是有一种凄清诡异的美感,似能摄人心魄。
像是村民们常提起的冬日里在雪间出没的艳鬼。
或许是岑譞身上的暖意刺激到了他,他竟睁开了眼。
“你醒了?还能动吗?不远处是鹿隐观我可以扶你去那。”岑譞惊喜地看到他醒了,毕竟她现在莫名乏力,对于如何将他带到鹿隐观很是为难。
他此刻已经冻到意识模糊了,听不清岑譞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在雪白狐毛的映衬下明眸善睐,朱唇红润。
以及那片如远山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青色。
好美……
他凝望着那片梦般的青色,失去了意识。
岑譞看着他昙花一现地醒了一会后又晕了过去,彻底犯了难。
该如何将他带到鹿隐观呢?总不能拖着回去吧?
心下一横正要站起来将人拖回去时,岑譞却是不合时宜地脚下一软,险些整个人砸在半死不活的少年身上。她坐在雪地上,晕头转向地看着四周白茫茫一片,头痛欲裂。
救人没救成,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了。
岑譞恍惚地想着,话本子上才有的情节,竟让她遇上了。
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岑譞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
“皛皛!”
紧接着,她看到了师兄的身影,以及紧随其后的叶苑。
于是,岑譞安心地闭上眼,歪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体内像是燃着一个巨大的火炉,心脏受不住热似的一直狂跳。身上的衣物仿佛浸满了水,粘腻腻地束缚在身上,十分沉重。
耳畔声音嘈杂,隐约可以分辨出呜呜的啜泣声,岑譞歪了歪头,想睁开眼对她说:“纤云,别哭啦,我没事。”
但眼皮像是坠了千斤的铁块,岑譞挣扎了好久才睁开了一点,迷离恍惚间,她看到顶上错彩镂金的幔帐,再看向周身,一几一椅,无不奢华精美。
奇怪,她为何会在丞相府?
母亲伏在床边悲戚地哭着:“……我的皛皛……这可如何是好……”
“小姐……”纤云的声音听着有些哑。
纤云也落了水,怎么不好好养身体,也跟着来了。
岑譞现在思绪乱得很,她早就离开了丞相府,怎得又回来了?还是她根本没离开过,鹿隐观只是她病糊涂了臆想出来的。
她依旧是众人娇宠的丞相之女,而非漱流枕石的国师之徒。
又或者说,她现下正在经历的才是梦。
岑譞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这时,一个鬓发如银,气度雍容的老太太在一众婆子的簇拥下走将进来。
“祖母……娘……”岑譞呜咽一声,偏过头合上眼,再次沉入了黑暗。
……为什么?
“……她年岁太小,压不住命中所带的气运……”
岑譞依稀听见一道清婉的女声。
“那该如何才能承住这气运?”母亲殷殷问道。
“……避世清修……”
再后面,岑譞听不清了。
意识不断下坠、下坠、再下坠,直到她感到微凉的指尖覆在自己额上,像是强行闯入般,原本混沌的灵台骤然清明。而后,她缓缓睁开眼,看到顶上浅青的幔帐。
她从丞相府回来了。
“师父……”岑譞呢喃出声,意识凝滞了好一会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酒香,转头看向床边的人,“……你又偷偷喝酒……”
“你又偷跑出去。”师父泠音是个极美的人,即使此时双眉紧蹙如笼阴霾,也难掩容貌清丽脱俗。她不轻不重弹了一下岑譞的额头,然后叹息一声,对这个不听话的小徒弟是又爱又恨,“你呀!”
岑譞自知理亏,眨眨眼想装个可怜蒙混过去,却发现脸紧绷着不好做表情,她摸一下脸,感到有一点未干的水渍。
“想家了就写封信吧。”泠音道。
“嗯。”岑譞应道,鼻音浓重。
两天前,岑譞才写过信。
泠音扶起岑譞,拿出软枕塞到她身后,转身端来一旁温好的汤药:“来,把药喝了。”
岑譞正走着神,第一次没让人费尽心思哄半天就将汤药喝完了,她心不在焉地咬着泠音一早备好的蜜饯,倏忽问道:“师父,您为何会收我为徒?”
“因你年岁太小承不住命中所带的气运,来此避世清修几年。”泠音将空药碗收到一旁的几上,抽出软枕让岑譞躺下,细心地掖好被角,“好了,皛皛,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岑譞垂下眼:“……嗯。”
在岑譞的注视下,泠音起身剪断烛芯。
失去了烛光的照耀,房间陷入了昏暗,岑譞听见泠音轻轻带上门,盯着顶上变得黑漆漆的幔帐。
师父让她不要乱想,她就不想了。
不知何时点上的香很是助眠,岑譞慢慢合上眼。
她先前,是不是在雪地里拾掇了什么东西回来?
来不及细想,倦意就前仆后继涌了上来,她彻底合上了眼。
“大人,何事烦心至此?”叶苑为泠音添上茶。
泠音放下手中的书,眉眼被摇曳的烛光添上了几分暖色,她低垂眼眸:“皛皛那孩子,虽说较寻常人聪慧,天分也是难得的,但我总担心……慧极必伤。”
“也正是因为皛皛小姐比常人聪慧,这个道理她也不会不明白。”叶苑为泠音捶着肩,“更何况,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总要引导一番的。”
岑譞这次病气去得快,仅是喝了两日汤药并按时休息便好全了。在这期间,她了解到叶苑因她不听话跑出去一事而生气,不肯见她,连她爱吃的点心都不给她做了。
“叶姐姐。”岑譞病一好就来讨饶了。
叶苑也不睬她,背过身暗自垂泪。
“我真的知错了。”岑譞急了。
谁想叶苑这次真的是气极了,任岑譞再怎么装可怜也不睬她,最后岑譞再三保证自己以后一定把叶苑说的话放在心上不当耳旁风才将人哄好。
叶苑转过身来,看到岑譞歪七扭八的小髻,掌不住笑了,她拉着岑譞坐在梳妆台前,熟练地梳了个双平髻,最后挑起一点胭脂点在眉心,“昨夜新弄了个花样,待有空了教你。”
“好。”岑譞乖巧应道。
“今日观中来客,国师大人和小公子正在大厅会客。”
“客人?”
“是的。”叶苑拉起岑譞走向大厅,“说起这人,皛皛小姐应该认识,去见一见吧
“我认识?”岑譞疑惑道,同时不忘纠正叶苑的称呼,“都说过了,既是避世清修,这类称呼就免了,唤我皛皛就好。”
泠音和长鱼明夜也对叶苑说过这话,但叶苑看着柔柔和和的一个人,对于自己认定的一些事是一根筋,说得多了,她就会含着笑沉默不语,俨然一个锯了嘴的葫芦,偏生这个葫芦是个顶硬气的,没一会儿又开始“国师大人”“小公子”“小姐”地称人。
“这轴脾气,谁能惯着你。”——泠音曾指了一下叶苑的额头,详装骂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观中最惯着叶苑的人。
这不,叶苑又开始当没嘴葫芦了。
偏巧岑譞也是个脾气轴的,有事没事就纠正叶苑的称呼,其不依不挠的程度大有“到死方休”的架势。
二人就这样互相僵持着来到了前厅,一位蓝衣银冠、容长脸的男子姿态恭敬地站在一档寒枝墨梅屏风前。
正如叶苑所言,这人她是认识的。
岑譞浅笑着得体地行礼:“岑譞见过宋伯伯。”
宋魏见到岑譞,朗声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许久未见,岑家丫头出落得越来越出挑了。”
一旁叶苑退到屏风后。
“宋伯伯不远万里从京城来此地是有要事在身吗?”岑譞有些疑惑,宋魏放着好好的吏部尚书不做,跑来扬州作甚?莫不是做了什么事惹圣上不悦而迁至此地?想及此处,她看向宋魏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点同情,而后转念又想,爹爹与宋伯伯虽然总是互?——这牵扯到了上一代人之间的情感纠纷,但是二人在政事上都把对方引为知己,宋伯伯若出了事,父亲说不定也政事不顺。
何况家中来信都是些关心起居之类的内容,不会谈及父亲的仕途。
师父近日也未谈论时政——虽说这是岑譞十岁才会有的课程,但长鱼明夜早就在她未入观前就开始学习了,有时师父与师兄二人上课时她就在一侧旁听。
岑譞开始有点担心父亲了。
宋魏可不知道短短一瞬时间内岑譞已经九曲十八弯想了很多糟糕的事了,他抬手想捋一把胡子,却摸了个空,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想起自己的胡子早被某个笑里藏刀喜欢和人做对的同僚给气没了:“……我来此处视察民情,顺便带着远亲来找国师大人求医。
“说到这位远亲,宋伯伯我可要好好和皛皛道声谢呢。”宋魏面对小辈时不同在官场上的威严,一向是和蔼的——除了对他那猫嫌狗不待见的顽劣儿子是恨铁不成钢,“京城到扬州一路舟车劳顿,那孩子体弱,本就不太受得住,哪料途中遇到盗贼穷追不舍。快到梦山时,那孩子受了伤,在慌乱中与我们走散了。所幸他意志力强,又误打误撞逃到了梦山上,恰巧为你所救。”
岑譞听到此处,刚刚因父亲无事而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她满腹狐疑,自己何时救了人,还是宋伯伯的远亲?
“昨夜收到了国师大人的信,于是今日来拜访贵观。”宋魏又笑着摸了一把岑譞的头,“皛皛喜欢夜明珠吗?还是女孩家的首饰?这次宋伯伯可要好好答谢你,喜欢什么就直说,我让内人置办了予你。”
“不了,上个月生辰宋伯伯您才送过一匣子上好的珍珠。”岑譞笑着婉拒了,心中隐隐约约想起雪中一抹惊人的艳色。
原来当时半梦半醒之间觉得好像拾掇了个人回来的不是错觉。
“原来当时救的那位……公子是宋伯伯的远亲。”岑譞顿了一下,“艳鬼”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要知道,师父一向是不喜这类“奇闻异事”的,现下她和师父就隔了堵屏风,若是让师父听去了,事后她少不得被指责一通。
“就当是皛皛是在做善事积德,宋伯伯就不用如此破财了。”岑譞道。
“既是如此,我就不费心了。”宋魏和蔼地笑着摸了一把不存在的胡子,转身对着屏风作揖行礼,“国师大人,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隔着屏风,泠音的声音听着有些低。
“那皛皛就在此与宋伯伯告别了。”岑譞道。
宋魏“呵呵”笑得一脸慈祥,临走时又摸了摸岑譞的头。
岑譞看了看四周,移步至屏风后,只见叶苑正为泠音沏茶,却不见长鱼明夜:“师父,师兄呢?”
“你救回来的那孩子今日刚醒,你师兄正在照看他。”
“哦。”岑譞伸手向叶苑讨了盏茶与泠音坐在一起喝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
不急不忙喝完一盏茶后,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起身行礼:“师父,叶姐姐,我出去练剑了。”
泠音看破不说破岑譞的小心思,微微颔首同意了。
今日依旧冷得紧,阳光苍白到与天空融为了一体,半点热度也没有。
长鱼明夜端着清粥到厢房,出来时刚好遇到想偷溜进去的岑譞。
“皛皛?”
长鱼明夜长岑譞四岁,三岁时便被泠音收作徒弟,性情温润,滩涂修养不输与其同龄的世家公子——据岑譞有限的了解,长鱼明夜似是无亲无故,泠音收养了他,她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世家大族或是寒门以长鱼为姓的。
就和师父的姓氏一样闻所未闻。
“皛皛见过师兄。”岑譞笑容纯良无害,装作只是路过。
长鱼明夜一眼便看出了岑譞的小心思,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只是抬手仔细扶正她头上有些歪了的青色绒花,温声道:“想去看就去吧,但切记不可失了礼数。”
岑譞一向知晓长鱼明夜比泠音还要纵容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明艳地笑着谢过师兄,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进去。
往日没有人气的空房如今入住了一位险些没命的病秧子,地暖仿佛是开到了最大,热气扑面而来,伴随着浓重得几乎能化成实体的汤药味。
嗅到汤药味的那一刻,岑譞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与其自找苦吃在这闻药味,不如回去玩上月生辰长鱼明夜送她的宴几图。
奈何屋内人的听觉似乎很灵敏,一声听着有些虚弱的“谁?”让岑譞悻悻收回了要退出去的动作,她站在门槛边上看着屋内露出了半边的寒鸦栖枝屏风,一时间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