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合阳城往北,天气愈加寒凉,往昭京去的路上有一处必经的地儿,名唤泾水城。
大雪初霁,碧空如洗,从城中最大的酒楼雅间望出去,远处群山连绵,一弯被冻住了的小河仿似白玉带一般绕城而过。一连数日的风雪,城中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都铺了层松软的雪垫子,檐角下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子,暖阳映照下,倒是有些冬日别致的意趣。
泾水城比合阳城大不了几分,此处虽距昭京数百里,却因着地理位置,往来商旅却也不少,前几日天气不好,城中的酒楼客栈都没剩出几间空房。
凌芜和闻昱来的也是巧,昨夜冒雪进城寻落脚的地方,正好这云来酒楼还剩了两间空房。空着的这两间,是云来酒楼的上房,因着价高才险险空了出来。
云来酒楼的掌柜是个有心的,前些时日楼中后院里的两株老梅树迎雪争艳,掌柜的便让人每日折下几支,插在雅间的瓷瓶里。清冷的梅香幽然宜人,倒是比那些沉闷的熏香更得客人心意。
今日清早,雪便停了。凌芜同闻昱便挑了处雅间用早膳,正倚窗欣赏城中雪景,耳边却传来了隐隐的哀乐,且听着愈来愈近。
眼下时辰尚早,临街的商铺大部分还没开,街道上偶有零星几个路人行过,在平整的雪地上落下杂乱轻浅的脚印。
凌芜抱臂倚在窗边,眸光缓缓自城外的远山转到了街道尽头处。耳畔唢呐的声音愈加清晰,从长街那头忽的涌出一队身着丧服麻衣的人,打头的是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怀里抱着牌位,身旁还跟着个举幡的小男孩儿。
引魂幡的长穗儿在清晨的冷风中簌簌飘舞,时不时有一捧黄纸被猛的抛向半空,又洋洋洒洒的落到棺面,坠入雪地。
送葬队伍不长,约莫十来人,凄婉的哀乐不时夹杂着几声女子沙哑的啜泣。抬棺的几个壮汉面色冷凝,漆黑的棺材在一片雪色里有些刺目。
“哎呦,两位客官实在是对不住,不想竟这般不巧,那曹家是这会子出殡......实在是对不住。”来送茶水餐点的小二躬着腰,嘴里一迭声的道着歉。
凌芜转过身走回桌旁坐下,闻昱已为她倒好了一杯热茶递过来。小二一边摆着餐食一边尴尬的朝他们致歉。
掌柜的一早便说了,这二位可是他们店里的贵客,千万不可怠慢了。本想着,给这二人费心挑拣了赏景最佳的雅间应当是不会出错的,可不巧却遇上了曹家出殡。
大早上碰见送葬的,这要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觉得晦气,触霉头了。
闻昱抬眸看见那店小二一脸忐忑,便淡声说了句:“无事。不必在意。”
小二这才稍稍心安,忽听那绯衣女子问:“我见那曹家举幡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旁边的那位妇人是曹夫人?家中便只剩这孤儿寡母了么?”
小二诧异地抬起头,他也没想到这年轻姑娘不仅没觉得晦气,反还生了闲谈的兴致。但既是贵客相问,少不得也要说上几句了。
“是曹夫人。如今曹敬去了,可不就只剩下他们娘俩儿了......”小二轻轻叹了口气,不胜唏嘘的接着说:“也不知是不是命不好,前阵子是孩子生了病,把他们夫妻俩急得不行,好不容易孩子缓过来了,家里做生意又得了笔银钱,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起来了,曹敬却...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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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凌芜啜了口热茶,挑眉道:“那曹敬可是出了什么意外才...?”
小二摆摆手道:“不是意外,是生了重病。”
此言一出,闻昱也望向那小二,轻声说:“这么巧?父子二人相继染病?”
小二叹道:“唉...可不是说命不好么...曹家那小孩儿出生时家境不好,又是个早产儿,身子总是有些弱,前阵子又不小心染了风寒,可叫他们夫妻俩吓了个半死,听说曹敬还特意去求神拜佛了。”
“说不定啊,还真是神仙显灵,没过两天他们做成了桩生意得了笔银子,请了回春堂有名的孟大夫,小孩儿很快就好了。但没几天,曹敬又突发恶疾,没了。”小二唏嘘道:“往后啊,可就只剩下娘俩儿相依为命了......”
凌芜:“你可知那曹敬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恶疾,走的这般突然?”
说到这儿,小二也面露不解:“说是痨病。但...但曹敬正是壮年,平日里看着也是个身强体壮的,怎么就......”
闻昱见凌芜拧眉不语,便与那小二道了谢先让他下去忙了。他执箸替凌芜夹了了吃食在碟中,温声道:“可是觉出了什么异处?”
“说不清,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凌芜轻声说:“曹敬若是壮年才染上痨病,不至于熬上数日人便没了。可若是早些年便染了病,又怎会一直无所察觉。”
闻昱微微颔首,“是有些奇怪。只是这会儿曹家人都去送葬了,不好询问。待用过早膳,咱们先去一趟回春堂,问问那位孟大夫。”
凌芜笑着点头,这才专心对付起碗碟中的美食。
回春堂在城中的名气与这云来酒楼不相上下,两处倒也相隔不算太远。茶足饭饱后,凌芜便同闻昱一道下楼打听了一下,径直往回春堂去了。
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街边的铺子陆陆续续的开了门,道两旁的也支起了不少摊位,来来往往的人多了,绵软的积雪慢慢的也被踩实了。
两人沿着长街缓步而行,墙根处的阴影里倒是还积着雪,檐上偶有化开的雪水落下来,滴滴答答的作响。
雪地上有些滑,闻昱不时便侧目瞧上一眼身旁并肩而行的人,暖融融的日光洒下来,穿过发丝落在凌芜微昂的脸上,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绯衣似火。
“闻昱,合阳城之行你是有意让陆云征去的吧...”凌芜轻声道。
闻昱“嗯”了一声,又低声问:“你...可会觉得我此举有些狠辣?”
话音刚落,凌芜便驻了足,转身抬眸望着闻昱不语,面上也无甚表情。
闻昱顿时心下一慌,却坚持与面前的女子凝眸而视。
俄顷,忽听凌芜轻笑了一声,眉眼间满是笑意。她缓缓凑近闻昱眼前,柔声道:“闻昱,你与那陆云征可不一样。而且我也绝不会那般猜疑你。”
闻昱一怔,眸中倏地亮了,只觉这寒冬时节里,自他心底却有繁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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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走了快一刻钟,才到得回春堂。
这会儿里头却没什么客人,门口处有个小药童守着个小炉子在煎药。见他们进了门,才起身询问。
“可是要瞧病买药?”
凌芜笑着摇头:“不忙,我们来找孟大夫,他在么?”
小药童的目光在凌芜同闻昱身上滴溜溜的打了个转,腼腆道:“师父在的,还请公子和夫人稍等。”
也不等二人解释什么,小药童便匆匆转身往里间去寻孟大夫了。凌芜面上的笑意在瞧见闻昱染上薄红的耳根时,愈发明亮了。
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位老大夫掀了门帘出来,后面跟着刚才那位小药童。这便是那位孟大夫了。
“小徒方才说,二位是来找老夫的,可是...夫人身子不适?”孟大夫打量了下凌芜,一时也没瞧出这姑娘神色有异。
闻昱:“孟大夫,我们来此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并非...身子不适。”
孟大夫闻言有些诧异,他看这二人并不眼熟,应是头一次见。也不知他们是想问些什么。
“二位随我去那边安坐吧,小术去盯着炉子上的药,可别糊了。”说着便引着凌芜二人去了旁边的桌案旁。
落了座,孟大夫便示意闻昱尽可直言。
“孟大夫,听闻您曾替城中的曹家瞧过病,我们想知道曹敬的病情详细。”
“曹敬?”孟大夫更惊讶了,“你们是?”
凌芜垂眸,面带哀色道:“我们与他是早年的旧相识,本是路过来访友的,却不想他......”
孟大夫:“原是如此。那与你们说说也是无妨,曹敬的病确是老夫看的诊,他患的是痨症,从症状上来看像是病了好些年,可他却说从前并无不适。老夫虽用了药,但到底还是晚了......”
“倘若发现的早些,也不至于......”孟大夫捋了捋长须,惋惜道。
凌芜抬眸与闻昱相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拧了眉。若依孟大夫所言,曹敬的病情看起来并非急症,而是陈年旧疾才对。可若是早年间便患上了这痨症,曹敬的身体应当并不好,怎么会是小儿口中的身强体壮呢?
痨症这病,再是折磨人不过,他自己又岂会无所知?
看来还得去一趟曹家。
两人又同孟大夫聊了几句便要起身辞别,正欲出门时却有位年轻小厮笑吟吟的进了门,两只手上还提着不少礼盒。
“孟大夫,这是府上叫我给您送来的厚礼。谢谢您妙手回春,救了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