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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起(七)

    “玳掌柜的!您可回来了!”

    甫一听得马蹄声,丁秧便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睁大双眼,遥望识清是微生广玳,这才将心放下,扬手挥着,满脸释怀笑着。

    “可是有何异常?”

    石竹马堪堪止了脚步,微生广玳已然跃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板琢大院,面上有些严肃。

    身后,华款冬仅慢她半步,轻巧落地,亦步亦趋跟上。

    “不不不,无事发生,您回来得这般快,弟兄们只倒了两班。”

    丁秧寻常感慨惯了,哪想到广玳听完面色如此差,一时拿不准是此行无甚佳果,还是真忧心书坊又出何事否,连忙摆摆手,表示板琢一切如常。

    晨起清雾眼下散了个干净,东升旭日暖光普照,广玳倏地感受阵阵暖意袭来,自小腹往上蔓延,非是不适,真论起来,竟还无端涌上几分不合时宜的欢喜。

    摇摇头驱散不对劲,广玳虚虚扫过院中几个尚且清醒的人们,却发现无一不耷拉着眼皮,疲态难掩。

    “辛苦,还麻烦丁兄带大家伙儿好好休息一遭去罢,在下此番来得急了些,待诸位歇息得当,且拟上此次账目,发信至黎安硕果,在下定将银钱尽数结清。”

    “欸,玳掌柜此言差矣,若非您来,丁某和弟兄们还有没有命往下活都难说,区区一夜,守的还是您料理妥当这批人,如此小事,断赶不及您救命之恩,何来还要您掏钱一说!”

    广玳走时,是这几个人,归来再看,仍是这几位。

    丁秧口中的有换班,不过是想让她不必在意罢了。

    生死之势逆转得猝不及防,设身处地一想,饶是她自个,怕也得小半天调整下思绪,才能安心休息会儿。

    能被丁秧这老实人拢进队列的,淳朴程度之于他,大概只多不少,鬼门关走一遭后就让他们毫无芥蒂休息去,颇有些难。

    微生广玳心下了然,故没再强求什么,嘱咐丁秧日后若再遇此种情况,大可去白屈街寻她后,便启程去了临时“监牢”——实则就是个加固锁牢的书坊库房,查看那批生人。

    途经桑萝儿,只见她欲言又止,广玳没巴巴凑上去问她想说什么,自顾自往前疾步走着,目不斜视。

    她本不用同刺客们待于一处,偏偏在看到向度受伤后,素来冷静从容之人登时慌了神,说什么也要陪在向度身旁。

    将他们落于身后几步,广玳骤然停了脚步,小叹了口气,交代华款冬先去确认,自己仍是选择转过了身,朝桑萝儿走去。

    “桑姑娘,有话直说罢。”站定,微生广玳开门见山。

    对面,小心翼翼将向度从肩头挪到地面放平稳后,桑萝儿一改初见友善模样,严肃板着脸,作势便要朝广玳叩头。

    幸得微生广玳眼疾手快,及时将那人双臂托住,阻住桑萝儿进一步动作。

    “所托之事既未言明,桑姑娘还是莫要行此大礼为好。”广玳讲着,语调平缓无波,柳眉不自觉微微蹙起。

    却不想对面,桑萝儿再抬眼,热泪盈眶。

    广玳大惊,忙掏出浅香帕子,轻柔给她拭泪。

    “敢问玳姑娘,预备何时将度哥儿押送衙门?”

    地上安生躺着的向度,虽未言语,眼珠却灵活转着,不经意间将注意力投向她二人。

    “萝儿知晓,此番他怕是做了极恶之事,”

    桑萝儿说及此,略一侧目瞧了眼向度,那人本佯装望向别处,却也似有所感,回望了回来,顿了顿后,竭力尝试以手指勾向桑萝儿裙角,但很可惜,药效未过,他抓不上。

    不忍再看那人挣扎之貌,桑萝儿收回了眼,眼巴巴瞅着微生广玳,“但萝儿仍想问问玳姑娘,若有人能担保他今后再不为恶,不论缴纳多少银钱,只求保他一条性命,可行么?”

    微生广玳难得有些失语,桑萝儿的泪像是无穷尽一般,她一条帕子全数湿了个透彻,那人脸上还留着泪痕。

    无法,她正准备起身去寻华款冬问他可有什么医者专用吸水性能优越的布料在身,华款冬便好似同她心有灵犀,如鬼魅般悠悠伸出手,递了个新帕子过来。

    还十分顺手将广玳那失了作用的物什接了过去,趁广玳不注意,立刻悄悄塞回了自己口袋,夏日里面料轻薄,不一会儿便透出水痕。

    微生广玳起身到一半,又回来,左边衣袖倏尔传来异常坠力,低头一瞧,原是桑萝儿怕她走掉,正死死揪着那小块衣料不放。

    无奈苦笑摇了摇头,广玳稍稍使力,提醒桑萝儿:“姑娘莫忘了,若是老实将账算清楚的话,你也难以洁身独处事外,遑论给他做担保?”

    陡然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对面的女娘却霎时换了副脸色,皮笑肉不笑低声开口:

    “玳掌柜,萝儿不才,板琢据京都虽距离不远,但若是昨夜动乱伊始便派人赶往衙门,哪怕不是骑着千里马,此时也该请来些人了。”

    语至此,桑萝儿不再垂目,觉得自己看清了几分其中关窍,竟升起几分底气,大胆抬眼,同广玳正正对视。

    原是走的先礼后兵,微生广玳会意,陡然漾起个和蔼笑容,稍稍俯身下来,进一步缩短与桑萝儿之间的距离。

    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华款冬不甚放心,伸出手想将广玳拉住。

    那人却好像身后长了眼,左手幅度轻轻摆了摆,示意华款冬不必担心。

    眼见得面前气质不凡的姑娘像是果真如她所想有些示弱,桑萝儿不自觉又挺直腰板,妄图给自个再添些气势。

    岂料,广玳再说出口的话语,让她温热的心瞬间凉透。

    “桑姑娘,官兵若来了,你情郎最先没命。哦不对,你再讲下去,”边说着,广玳又将身子压低少许。

    靠近桑萝儿耳畔后,广玳稍微侧头,丝缕热气随她所言,完整进入桑萝儿脑海:

    “再想着威胁在下的话,恐怕你亲爱的度哥儿,下一刻就会咽气。”

    语毕,微生广玳施施然又站直,白皙手指玩弄着自华款冬那处接过的小瓷瓶,两个泛白物什在光下分外刺眼。

    微生广玳抬起眼皮挑了挑眉,敛回笑意,静静瞧着对面双眸不自觉放大,右手使力抓着胸口,试图让心跳得缓些,身子却也禁不住发着颤的桑萝儿。

    无意再同此人交锋,微生广玳转身欲走,方才华款冬递帕子过来时,悄然弯了弯小指,广玳便了然,那批生人是镜从暨国带来的了。

    明晰这层,佐以暨国内乱之势,广玳不免松了口气,既如此,便也能说明:镜在夏国根基尚浅,不过策反几个书坊上工者,毁尸灭迹之事还无人可用,只得用自己人来办。

    害虫头目已然被清,她只需悄无声息让这批衷心的小虫们哪来的归哪去便可。

    至于那残缺舆图,涉及边防之事,便免不了与战争挂钩,真给夏主知晓此物存在,这仗便毫无悬念会被打响。

    生灵涂炭,能免则免。

    如此不祥之物,毁得越早越好。

    广玳自顾自在心间思忖,此番局势如何收尾是为极佳。

    就在迈步之际,一道纤细皓腕牢牢抓紧了广玳裙摆,桑萝儿再度哭出声,天可怜见。

    第二次,广玳因为她的眼泪停了脚步。

    “玳姑娘,是萝儿错了,萝儿不该自作聪明企图要挟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再听奴家讲几句话罢。”

    桑萝儿带着哭腔,戚戚然恳求着广玳。

    原先还是居高临下瞧着小女娘,最终却还是拗不过自个那双手,广玳蹲下来,又给那被热泪糊了满脸的小丫头温柔擦干净面庞。

    近些年岁,白屈街忙不说,广玳好歹也提拔了几位信得过的手下帮着做事,亲自来板琢挑货,签契书之类杂活早不必她亲自做。

    故而她来板琢次数当真屈指可数,可那零丁几次,这小姑娘俱是十分干练精明,何故一扯上情爱,就这般糊涂,竟还妄图以蠢笨法子威胁广玳保下自己情郎。

    莫非,话本也非全然虚词,陷落情爱,女子当真会变傻?微生广玳将帕子又转了个面,耐心里又夹杂几分同情,细致给桑萝儿拭泪。

    桑萝儿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将这些年熊攀欺压向度自己看在眼里却无力扭转局势分毫之痛苦尽数朝广玳吐露。

    许是在她心中,同为女娘的微生广玳定然能理解她之所作所为,毕竟在他们看来,只是做了件与翻身有关之叛举。

    差点儿通敌叛国?他们又不知晓。

    不知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他们知错了,会改的,只求留条命在,这简直太过合理。

    此事未爆发之际确实无甚可担心,微生广玳早先怕的便是朝内有心之人与镜有瓜葛以此做文章,借机狠参微生沥启一本。

    到了现下,镜毙命,为求保险,微生广玳放不得与其有牵连之人潇洒离去,纵使不知情。

    向度,本是非死不可之徒。

    可他若死了,桑萝儿该何如自处。

    无端被牵扯进来却又知晓几分舆图相关的丁秧之流,方才见面还冲她笑得那般和善,但她真能那么简单将他们放走,散落人海么?

    思及此,微生广玳难得有些许纠结,不自觉又将眼神投向了不远处,被自家夫人千里迢迢追来揍一顿的熊攀身上。

    观之那人原先一派惊恐不安,在见到妻子之时却又瞬而笑逐颜开的模样,广玳长长叹了口气,惊得桑萝儿蓦然闭上嘴,不敢再言语。

    对突兀而至的寂静无甚感觉,微生广玳心乱如麻。

    如若熊攀待手下人好些,镜或许也没那么容易就将向度引得反水;

    如若丁秧输运途中再细致查看一番书货,舆图许是也不会那般轻易进了黎安。

    可事实上没有那么多如若,他们只是为了生计奔波的普通百姓,登时被扯进家国之祸,他们也不愿。

    脑中思绪越理越乱,微生广玳收回视线,难得无力垂眸,手臂倏尔传来阵阵痒意,却也不到需要挠的地步。

    眼前景象忽明忽暗,她暗道不好,忙将正给那批暨国贼封口的华款冬唤至近旁,嘱托华小大夫让暗卫处理完那批生人后,他再给板琢众人配几副药,不伤身却要有些震慑意,让他们知晓什么时候该说些什么话。

    只是遗憾破了誓,她放不得丁秧之流自由无忧,舆图之事,要烂在所有人肚子里。

    一切交代妥当以后,微生广玳才敢放任自己堕落虚无,沉沉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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