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海边，风平浪静，万里无云。

    “嘶——”躺在沙滩上的女孩睁开眼睛，对上这刺眼的阳光，她眸色一瞬之间由蓝转黑，恢复成与正常人无异的模样。她本能地用手撑住身体坐起来，才发现这具身体简直虚弱得不行，眉头刚皱起来，耳边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咒骂声。

    “许菁你这个死丫头真的是能耐了啊，都敢玩自杀这一套了，你这么干对得起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吗？”

    被唤作许菁的女孩懵然转头，看到身侧的中年女人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眼睛气得好像能喷出火来。

    见女孩不立刻认错道歉，女人更觉得脸上挂不住，上前一步就揪住她的头发，道：“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啊？”

    摸着许菁柔顺的头发，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人，大声说：“还说跳海自杀呢，你这头发是一点也没湿，我猜得没错吧，这小贱人就是在骗我们，就想装可怜诓我们俩的钱。”

    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生气，而看着眼前这人不敢说话的样子，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想，一个耳光便甩了过去，身旁围观的吃瓜群众都惊了，立刻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你怎么能打人呢？”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看这姑娘地样子也不像是个骗你们的，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搞清楚啊。”

    这女人力气真不小，坐在沙滩上的许菁被打得脸偏了过去，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火辣辣的感觉，她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连懵懂都去了不少，怒气本能地直冲心头——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受到这等侮辱。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竟撑着这具极弱的身体站起来了，反手也是一个清脆的耳光还了回去。

    那女人一时就懵了，碎碎念的话被噎在了嘴里，好像是还没遇到过这个便宜女儿这么硬气的时刻，倒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了，像是一下子被掐了脖子的鸡，脸色也是涨红。

    周围的吃瓜群众突然噤声，愣了半刻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不过态度是转了个大弯，没人再对着年长的母亲说三道四了，反倒是全站到一条线上指责起许菁来：“对啊这女孩怎么能打她妈妈呢？”

    “父母打你可以，你怎么能对你父母动手呢？”

    “世风日下，这年头有人敢在当街对自己的母亲大打出手了。”

    “怪不得她妈骂她呢，正常哪里有小孩敢对父母动手的。”

    “我看刚才还是打得轻，看她这样子完全就是不知悔改啊。”

    许菁的确不知悔改，因为她就没听懂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她目前对人类语言的理解能力还不足以支持她能够分析出这么连续且复杂的句子的意思。

    准确地来说，这个叫许菁的女孩已经死了，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的，是来自大海深处的一条鲸，她活了一千年，可从来都不能被同伴们听到，甚至被任何海里的生物听到，这千年的孤独，她已经受够了，这次机缘巧合之下，她上岸取代了这个叫许菁的女孩，在两分钟前才刚刚醒过来，一醒过来就被莫名其妙地扇了一巴掌。

    虽然许菁也没理解她名义上的妈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脸上传来的痛不是假的，她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半点委屈也受不了，下意识地就回了过去。

    那女人开始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哎呦，我这是遭了什么罪了，累死累活把你给养大，现在马上连饭都吃不起了，我和你爸就想让你早点结婚稳定下来，你至于这么寻死觅活吗？快，跟我回家。”说着上去就要拉她的手，将她拉到一边去，身边的人自发为她二人腾出一条道来。

    许菁艰难地发声道：“不……不是……”

    她猛地挣开这人，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正要强撑着汇聚灵力——海边算是她的主场，就算现在不在状态，对付区区几个凡人也不算什么难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等一下。”

    那声音冰凉，仿佛带着一丝她去过的最北方极寒之地的风，不是那么洪亮，但无端地可以震慑人心。

    那中年女人动作停了，手却完全没松，就着抓住许菁一直胳膊的姿势侧身看着他，不耐烦道：“有你什么事？”

    “本来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好像这个女生不太愿意跟您一起走啊，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您这样强行拉走是不是不太好，谁知道您是不是人贩子，故意拐卖年轻女孩呢？”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女人快要被他这一番话气晕了，她大声道：“这是我亲女儿，我给她找好男朋友了，要喊她回家结婚！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你是她什么人？”

    “我不是她什么人，但今天这种事就算是一个路人也应该站出来确认一下，避免有人真的被拐卖了。”他顿了下，又对着许菁开口问：“你认识这位阿姨吗？”

    许菁犹豫地点点头，对着这双眼睛，她总是感到熟悉，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你现在愿意和她走吗？”

    “不……”许菁猛摇头。

    “您看到了吧，这女孩不愿意跟您走，您刚才说为她找好了男朋友，那她是否对这件事不知情呢？”

    女人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

    身旁一堆路人态度又开始转向了：“对啊，21世纪了还搞包办婚姻呢。”

    “这俩人看起来也不是好父母，自己女儿刚从海里捞出来就又打又骂的。”

    “你看看这女孩的态度，这么冷漠，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母亲控制欲太强了吧，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还要被这么控制着，啧，真惨呐！”

    听着身边人的指指点点，又看着面前男人没什么表情但她就是读出来嘲讽的脸，加上旁边自己丈夫的袖手旁观，女人再也忍不下去了，松开手恶狠狠地道：“你给我等着！有种就一辈子不要回家！”

    拉上一旁隐入吃瓜群众的自己的丈夫，女人重复嘟囔着“热闹好看吗”“你怎么这么窝囊”这几句话走了，在沙滩上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脚印。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开，只剩下许菁和宋予珩两个人，吵吵嚷嚷消散，气氛开始变得沉默而尴尬。

    海风微凉，拂过许菁的头发，她打了鲸生第一个喷嚏，千年来的第一次。

    “你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走了。”宋予珩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氛围，他本就不是个爱和别人打交道的人，况且现在好歹也算个公众人物，公开场合露面也不算太好，所幸足够糊，刚才貌似没人认出来他。

    “诶……”许菁想说点什么，可大抵还是不够熟悉人类的语言，话始终出不了口。

    “你好好回去休息吧，不要再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只有失去过，才会明白生命的可贵，如果你真的走了，或许你自己没有意识，感知不到什么，但挂念你在乎你的人都会伤心，而讨厌你的人反而会很痛快，这样难道值得吗？”

    许菁仔细听着他的每个字，这人语气温柔，面上虽是没什么表情，可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也悦耳动听，句子虽比刚才那一群人说得都长，但这一次，她听明白了。

    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面前的人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转身离开。许菁想上前几步抓住他，仔细感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可手脚冰凉无力，一步也迈不出去。

    她喉咙里发出奇异的、无人察觉的声音，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没入渐渐走远那人的身体里，一瞬间便消失不见，许菁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索性就地坐在沙滩上，听着风声海浪声，体会她盼了不知多少年的活着的感觉。

    不过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短暂休整的这会儿，许菁脑子里一直有个强烈的念头提醒着她：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最后眯了眯眼，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中默念道：该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了。

    化形后这个人类社会好像也不难适应，许菁靠着人类的肌肉记忆成功独立完成了找到房间号——打开门——自然瘫倒在沙发上，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地做下来，缓了整整二十分钟，她终于想起来下一步要做什么。

    脑海中这个人类女孩的过往记忆浮光掠影般闪过，此时她已经不复初上岸时的激动，转而心情平静甚至低落下去。即使不懂得人类社会的规则，她也知道这女孩前二十多年过得有多差——她原以为人类作为拥有高等智慧的动物，情感势必也更为发达，不至于太过冷血，可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和她在海里见过的一样，舐犊情深这种东西不是所有生物都有的。

    她内心暗暗道：既然我成了“许菁”，那请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意志好好活下去，你爱的人我替你守护，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与此同时，和她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气氛也是无比诡异。

    宋予珩眉头紧锁，问道：“你说我们新来的那个助理叫什么？”

    坐在对面的经纪人王数没注意到他这不同寻常的表情，道：“姓许，老板跟我提了一嘴好像叫晶晶。”他又叹了口气，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也挂了几分担忧：“那个助理你就不用管了，到时候就离她远远的，让她挂个名就算了，公司那边来的人信不得。”

    宋予珩无言，只是头疼地闭上眼：如果他没记错，今天白天遇到的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