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
宋临湘将这名字在唇齿间轮转了一回,试图对上那位女子的脸。
“哦,你们外地来的怕是不知道吧。”班主笑呵呵的摸了摸稀疏的头发,在穿堂过的冷风中说起了这位名叫琳琅的姑娘。
“琳琅是潇湘阁的歌伶,那嗓子可真是老天爷赏饭吃,一曲值千金呐!可惜天生残缺,这里瞧不见。”
班主敲了敲自己的眼眶:“每次亮相都以白纱覆眼,无人得见她的全貌。”
“那不是琳琅。”
宋临湘摇摇头,肯定的说。她见到的那位,眼睛不但好好的,还十分清澈明亮,以至于她能在那双眼睛里里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是便不是吧,时辰也不早了,彭大,你带着他们去歇息吧。”
班主并不打算与宋临湘细究琳琅的事,他本就是替小禾随口一问,摆摆手让那小大人带路,自己便要裹着袄子回房间。
却被少女的手拉住,他看着小禾的手势,一字一句的念出声来。
“琳琅…姑娘…眼睛…漂亮吗?”
小禾的动作虽是对着班主比划的,然而却目光灼灼的盯着宋临湘。
她的表情带着几分天真,是她这年纪该有的少女娇憨。然而这样的神情在小禾身上是不常见的,宋临湘是个木的,她不明白小禾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只是想起她刚刚也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表情。
于是她终于将琳琅这名字与那张脸对上,她郑重的点了点头,应该是漂亮的吧,甚至漂亮得好像不该在那张脸上。
“你们可真会开玩笑,哈哈。”班主捏紧了衣领打了个大大的呵切,只当这两人在说笑。
小禾也转而露出个乖巧的笑容,牵住了宋临湘的手。这还是除了徐修静以外,宋临湘第一次摸到别人的手。她不由得滑动了几下手指,比徐修静的要小好多,也更柔软,不过还是能摸到硬硬的茧子和已经愈合了的疤痕。
她拉了拉宋临湘的手,示意她跟上彭大的脚步。
徐修静抻了抻酸涩的身子,也跟上:“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不过他总是感觉心里惴惴不安,像是遗忘了什么事情似的。直到一只通体黑色的大鸟撞在了窗格上,吓得他一个激灵直挺挺的坐起来,同时也挖出他心里隐患。
“柳邑!”
“哎哟,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正懊恼着,宋临湘头顶一只黑羽黄嘴的鸟走了进来。那只鸟的双翅展开比宋临湘的肩膀还宽些,此刻还在她头上不停扇动着翅膀,徐修静都怀疑这鸟能抓起宋临湘飞到天上去。
“这是哪里来的呆鸟?”
他还没感叹完呢,那厚厚的鸟翅膀里就飞出一卷什么东西砸到他头脸上。他展开一看,竟然是师傅写给他的回信。他叹了一口气:“这信还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却越来越差,到后来嘴唇都有点颤抖。
“他果然不是好人…难怪啊…难怪他会念那个咒…”
徐修静好想闭上眼希望看到的白纸黑字都是幻觉,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他相当平静又躺回床上,闭上眼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却没听到他吸气的动静,好像想把自己憋死。宋临湘从他手中抽过信纸借着月光认真看了起来,那只大鸟甩出信后倒是安分,安静窝在宋临湘头顶,也探头瞧着她手上的东西。
其实宋临湘头皮是有点痛的,脖颈是有点重的,然而,这只鸟一见到她就不由分说的往她头顶飞,宋临湘不知道要怎么同一只鸟打架。将就着读吧,不过以宋临湘目前的水平,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字来。
“日前,出师门,不知去向,打草惊蛇,走为上计。”
宋临湘一字一顿的念出自己看着眼熟的字,徐修静闭着眼补充。
“信上说柳邑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得了真人赏识将他带在身边。谁知他竟眼红同门的修为,将他们骗到山林里折磨致死。事迹败露后就逃出了师门,不知所踪,如今龙虎山那边听说有他的消息,正往这边赶来,嘱咐我们勿要打草惊蛇。若是真惹恼了他,还是走为上计小命要紧啊。”
宋临湘点点头:“坏人。”
“哈哈。”徐修静苦涩的笑了两声。
“这样看来,我们还真是命大。”
“说起来雪兰姑娘和那位陈副使死得蹊跷,会会是柳邑的手笔呢?”徐修静又缓缓坐起来摸着下巴道。
他四下张望两圈:“小禾呢?”
“她走了。”
“她能走哪去?”
“她没说。”
“她还真是神出鬼没的,罢了,我们先想想柳邑这事怎么办吧。”
“就算用上神行符,龙虎山的人也没有那么快到,如今敌在明,我们在暗,正是潜伏的好机会啊。等到救兵到了,我们就将他一举拿下,可是件救苍生的大好事。”徐修静的眼中又燃起一簇亮光,仿佛是徐天师在冲他招手呢。
不期然又被一卷东西砸到脸上,大鸟在宋临湘头上扑扇翅膀仿佛是要起飞的架势,片刻后却又安分的窝在宋临湘头上。
徐修静揉了揉鼻子,捡起地上的那滚成小筒的纸条展开:“为师近日寻得猛禽,可一日千里,通信往来最好不过,谨记切莫亏待了它。”
“师傅这意思,是要我来养着这大黑鸟吗?”徐修静看着在宋临湘头上窝成一团的黑鸟:“就这大母鸡的体型,也能一日千里?”
宋临湘支着脖子说:“比大母鸡还重。”
“去!去!别处呆着去,别耽误了我们拯救苍生的正事!”
黑鸟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却异常的明亮圆润,像宝石嵌在了鸦羽里,静止不动时一点也不像活物。
徐修静小心翼翼将它从宋临湘头上端了下来,又撒了把捏碎的饼渣子在它面前,它看也不看,而是直直盯着黑暗的墙角蓄势待发。
徐修静只听得一道风声在耳边响起,接着便看到黑鸟的嘴里叼了只还在流血的灰老鼠。
他尴尬的将饼渣子收回来:“原来是个吃荤的。”
黑鸟展翅飞到屋顶享用它的猎物,血肉撕裂的声音透过屋顶传来。宋临湘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顶,就连大母鸡都知道它自己喜欢吃什么,她却不知道,不对,她好像还没吃过可以被称为食物的东西,魂魄大概不算食物吧。
“吃酒!吃酒!”
潇湘阁的管事对着月光举起酒坛,将里边的酒一饮而尽,脚步虚浮在潇湘阁紧闭的大门前徘徊。今夜的潇湘阁不似往日繁华,官兵离开后,便没人敢踏足这,楼阁静悄悄的立在那里,只隐约有朦胧的灯光透出。
街上也雾蒙蒙的,除了饮酒的管事,便不见别的人影了。就在方才,妙芝将他赶出了潇湘阁,还赏了他几个巴掌,嘴里一刻不停的咒骂:“你这个蠢货!猪油蒙了心!官爷就是将这潇湘阁翻了个底朝天咱们也是没罪过的!你倒好!上赶着去惹官司!几石粮食就是喂了路边野犬也比你机灵些!”
“臭娘们!真当谁愿意待这儿,扑鼻的狐浪腥臊味,都是些贱卖的蹄子,真当自己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了!我呸!”
他猛得将酒坛摔碎在了墙根处,碎片溅了一地,可他还觉得不解气,解开裤腰带,便有哗啦啦的水声流了下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嘴里哼着小曲,提了提裤子便往家中走去。
“这天儿还真够冷的。”
他用袖子擤了擤鼻子,呼出的气比雾还要白。可惜酒已经被他喝光,没法再让他暖身子了,不过他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却没见着自己屋的影子。
虽然雾浓,可就算闭着眼他也不会走错的,正疑心着,前面的雾中突然浮现一个人影。
脑袋光光,是个穿着粗褐衣服的和尚,管事睁大了眼睛。
“你…你是那个…”
“不错,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贫僧已言明施主命不久矣,今日就来索施主的命了。”
虽然当下气氛有点诡异,可和尚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双手合十,再加上当日这和尚说他命不久矣时他就已经劈头盖脸的将和尚怒骂了一顿,和尚也不敢回嘴。如今酒壮三分胆,他既已认定这是个窝囊和尚,心里自然没半分惧怕的。
于是他的表情更加凶恶,要直接给和尚一些颜色瞧瞧。
“索老子的命?!先看看你自己的小命还保不保得住吧!”
说罢他抡起拳头就往和尚脸上招呼,这一拳是冲着和尚的命去的。和尚不躲不闪,反倒双手合十垂眸立在原处。他以为会是扎扎实实的一拳,然而刚碰到和尚的皮肤,他就像被砸碎的酒坛那样碎裂开来。
管事没收住力,竟然跌进了这碎裂的人体里,顿时,那些碎片蠕动着包裹住他,像是要把他融进身体里。
管事惊惶的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
尚且还能活动的双手使劲将那些碎片扒开,可入手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他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响,浑身都被挤压着,高壮的男人硬生生被挤小了一圈。
死到临头,他终于知道怕了,涕泪横流的喊叫着:“我错了!佛祖饶了我吧!”
然而这一切还是没有停下,那些碎片已经蠕动到了他的脖颈处,他的眼球充血突出,眼看就要命丧黄泉。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浓雾不知何时散去,月光也清透起来。
而他的身上哪里还有什么蠕动的人体碎片,他的手脚以诡异的姿势相缠,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一场幻梦。回过神后,他猛的瘫软在地上,边哭边在地上蠕动着想要回家。
他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双绣着暗纹的墨色靴子,柳邑提着小禾的衣领站在管事面前,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就是这样将那两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