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正安十六年,大暑。
广平府南山堂内,祝平安蒙着一抹丝带,手指准确无误将一根银针扎在一具棉花稻草做成的人体上。
她送了一口气,缓缓垂下双臂挥甩着,“如何?”
赵听淮双臂环抱,静静矗立在她的身后,眼眸闪过一抹欣赏,面色平淡道:“精准无误。”
祝平安闻言轻笑,“半月有余,你该如何奖励我?”
自段宣闻为她授课开始,赵听淮也开始教授她医术,并将王玄之的针灸一术一并交给她。
“这都第二个穴位了,你还想要奖励?”赵听淮上前,将银针摘下来重新放入针包中,“怕是五岁稚子都比你厉害。”
因着她眼睛不便,这针灸赵穴位一事甚难,她需得上百次才能摸准,再加上读书习字,每日都被安排的满满的。
祝平安撇撇嘴,并不在意赵听淮的话,只将双手抬起,讨巧的笑着,“一颗饴糖总能有吧。”
“呵。”赵听淮轻笑一声,解下腰间囊包,“少吃些糖,当心满口黑牙,到时候我定将你扔出南山堂。”
嘴上说着,一个饴糖便已放入了祝平安的掌心。
赵听淮瞧她眉眼盈盈,细细品尝着饴糖,无奈摇摇头,重新将囊包系在腰间,“今日午后,我再为你施针,按理说这次之后,你的眼睛该有所感。”他顿了顿,继续道:“也说不准。”
他不敢将话说的太肯定,“明日,我们启程去大名府。”
江南晨传信,大名府那有画像之人的踪迹。
祝平安心中咯噔一下,并未表现出太多激动,她感受着脖颈间的银链,点点头,“好。”
近半月时间,便能有消息,是好事。
祝平安僵着身子,不敢抬头。
不知怎的,赵听淮总能知晓她心中情绪,尤其是在寻找阿爹阿娘这件事情上。
她转过身,将嘴里的饴糖囫囵吞下,半无一开始的甜味。
半晌,她摸索着往前走去,低语问道:“今日还练吗?”
赵听淮直视着她纤弱却挺直的背影,侧脸线条流利,透露出一股少寡淡漠的疏离感,偏眼眸情绪复杂,似怜惜,似无奈,掺杂着柔情。
“不练了。”赵听淮松开衣袖,迈着随意的步子将案上杂乱的书籍工具全部收起来,叮嘱道:“棍子在你右手边靠墙的地方,五步就到,嫂嫂和甘草今日做了樱桃毕罗,你去吃些吧。”
祝平安一怔,迟疑着问道:“不是说巷口那家不外传秘方吗?”
这樱桃毕罗是巷口一家摊贩的招牌手艺,赵听淮买了好几次回来,大家都很爱吃。
杳娘和甘草就想着能不能学来自己在家做着吃。
奈何那家摊贩说这是自己从长安学来的手艺,不外传,只得作罢。
“不是什么稀罕物,虽是从西域传来的,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仔细寻寻食谱,便能找见一两个记载的,虽不多,但也够琢磨了。”
赵听淮规整着物品,催促道:“快去吧,今日段书生休沐,一会儿也要过来,你能吃的便少了。”
……段宣闻休沐……江南晨定会上门!
祝平安都不知道江南晨哪来的消息,只要段宣闻回来,他必上门寻赵听淮,顺便蹭顿饭吃。
“你不去?”祝平安摸到木棍,刚想往外走去,顿了顿,问道:“你不是也很爱吃吗?”
“我去了,谁拦江南晨?”
也是,江南晨一来,定是要对南山堂挑三拣四一番的,也只有赵听淮和杳娘能压制住他,但杳娘不爱理会他,只当做空气。
“那我让姐姐给你留些。”
赵听淮嗯了一声,侧耳听着身后木棍探路时敲在地面的咚咚声,笑了笑。
全家人里,祝平安是最爱吃樱桃毕罗的,同样的蟹黄毕罗却不爱吃。
待木棍声远去,赵听淮直起身,眸光淡淡瞥向窗外,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清隽的面庞愈发柔和。
——
若说祝平安最欣喜什么,便是广平府终于度过了一段雨季,迎来夏日的阳光明媚。
暖洋洋的光芒洒在人的身上,便觉舒适。
祝平安掌心朝上,似有尘埃飘扬。
她嘴角弯着,笑容可掬。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甘草端着一盘樱桃毕罗正从厨房走出来,香味逐渐溢满院子。
祝平安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觉着明日是个好天气。”
好天气?甘草疑惑着抬头,阳光刺的她睁不开眼。
“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啊!”
祝平安笑了,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都站在了阳光下,阳光洒在她的眉眼之间,她的眼睫轻轻颤动。
整理好踏步而来的赵听淮顿住脚步,怔愣在原地。
“我有预感,明天是个好天气,也会有好消息。”祝平安扬起下巴,眯着眼睛笑着。
甘草挠挠头,蹙着眉道:“不懂,天气和好消息有什么关系吗?”她不纠结这个问题,身子微微向前倾,笑道:“你这个样子可真好看,段郎君是怎么说赵娘子来着?”
她自顾自地答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
甘草端着盘子,目光灼灼盯着祝平安,从上到下将她瞧了个遍,歪着头狡黠一笑,“待你眼睛好了,定是要比现在漂亮千百倍!”
祝平安一怔,渐渐红了脸,叉腰佯怒,“你别瞎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下,甘草来了兴趣,凑上前问道:“那你的自知之明在何处?”
“啊?”祝平安没懂她的意思。
“就是,你觉着自己长得怎么样?小家碧玉或是端庄大气?”甘草歪着头,“赵娘子便是端庄大气的美人,你呢你呢?”
祝平安一噎,微微蹙眉,心中暗暗思考着自己属于什么样子的女郎。
“其实吧……”甘草拖着长音,“美人总是美而不自知的,平安。”
祝平安眼睫轻颤,故作调侃道:“你懂这些?”
甘草很诚实的摇摇头,随即想起来她看不见,“不懂,我是偷听段郎君与赵娘子的话听来的。”
“你少去偷听他们。”祝平安无奈着摇头,轻声与她道:“被发现你就不蹦跶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路过,听了那么一两句。”
祝平安这才不说什么,只道:“好了,不提了,这樱桃毕罗都快凉了。”
甘草这才想起自己的活计,连忙将盘子举到祝平安的面前,“你快尝尝,可好吃了,我觉着比巷口卖的还好吃!”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细细品尝着。
拐角廊檐处,赵听淮侧着身子,垂眸浅笑。
半晌,他轻声呢喃道:“确如。”
不请自来的江南晨到时,饭菜刚刚上桌。
他扫视了一圈,大咧咧的坐在一处凳子上,竹扇搁置在桌子上时发出一声闷响。
他毫无察觉,高昂着下巴大声问道:“他们人呢?”
这话问的便是唯一在此处的赵听淮。
只见赵听淮淡淡瞥他一眼,缓缓道:“你来这里吃饭,比那公鸡打鸣都准时。”
“嘿!”江南晨绷紧嘴角,骂咧咧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呢!你家饭菜好吃我喜欢不行啊!”
赵听淮没好气的撇过眼,语气不耐,“天香阁的饭菜更好吃!”
“他再好吃,那也没有家的味道啊。”
祝平安刚刚提起裙摆,正要拾阶而上,便听屋子里传来这句话。
微风轻拂,吹过她的发梢。
祝平安抬手捋着耳边碎发,嘴角还有这樱桃毕罗的残渣。
她握着木棍探路,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你在家吃也是家里的味道啊。”
赵听淮与江南晨闻言,齐齐转身。
未有江南晨敏捷,赵听淮只得收回上前想要去搀扶的步子。
“小平安,这话就不对了啊,大哥告诉你,不是谁家的饭菜都有家里的味道的。”江南晨握住木棍的下端,牵着祝平安移到桌子一旁坐下,“比如我家,那都是厨子做的,跟那些饭馆啊什么的没区别,吃起来都一个味儿。”
祝平安不信,撇撇嘴笑道:“那人家饭馆之所以生意红火,不就是因为好吃嘛!”
江南晨侧首看着她,吊儿郎当的挑了挑眉,“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感觉不一样。”
祝平安听到他的话,眼神略顿,神情收敛了些许。
感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难以描述,却能让人感彻心扉。
江南晨注意到她的沉默,拖腔带调的“啊”了一声,姿态散漫的向后仰着身子,对刚刚坐下来的赵听淮道:“赵听淮,今日可有酒?”
赵听淮好整以暇的抬眸,剑眉轻挑,漫不经心道:“没有,怕你对南山堂感觉太深。”
祝平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话里话外都是让江南晨别来的意思啊。
哪只江南晨脸皮太厚,压根儿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我对南山堂感觉够深了,不介意再深点。”
“……闭嘴吧。”
待杳娘与段宣闻带着甘草来时,便见江南晨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不说话,赵听淮一脸冷峻,活像被人欠了银子不还的黑脸阎王。
倒是祝平安,嘴角咧着笑,左转转头右转转头,明明看不见,端的一副好奇搞怪的样子。
一段饭菜下来,竟是头一次的安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