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有两家四方斋,东西市各开了一间铺子。
热闹的街道聚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马车一路走走停停,高呼让道。
他们一行人在东市落脚,这边临近官府,比西市的治安更好些。
祝平安对此并无异议,她此刻的脑海里想的全是快快去寻阿爹阿娘。
赵听淮理解她的心急,连行李都未来得及收拾,便让双生先生带路。
双生先生也未拖沓,抱手揖礼,便走在了最前端。
众人跟着他,目光掠过四周,眼无波澜。
祝平安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如话本里那些长了翅膀的人一样,嗖的一下便飞到阿爹阿娘的身边。
她手持着木棍,甘草紧紧扶着她,便是这边,脚下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也险些让她栽几个跟头。
祝平安此刻格外注意着周边的声音,走在前方的赵听淮与江南晨不知在小声交谈着什么,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什么都听不清。
耳边是甘草轻喘的呼吸声,她早已满头大汗,心神逐渐跑到了临街喧闹的铺子里。
后方,双生先生不紧不慢的走着,脚步沉稳。
而她自己,怀着忐忑与激动,不知所措的被人带着往前走。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扑面而来的热浪将她席卷,额角的碎发早已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黏腻难耐。
祝平安的眉头紧锁着,衣袖时不时被过路的人拂过,有些力道大的人,险些让她走偏。
渐渐的,人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小。
祝平安听到了哭声。
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小声的啜泣着,夹杂着几人的哀叹声。
祝平安脚步一顿,侧身问道:“我们到哪了?”
前方的赵听淮与江南晨神情复杂复杂,细细打量着四周的破塬残壁。
甘草欲言又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祝平安没有听见回答,眉头紧蹙着,再次问道:“到底是哪里?”
“难民窟。”
“什么?!”祝平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神情错愕。
双生淡漠着瞧着四周,上前两步走,越过了祝平安和甘草,又越过了赵听淮和江南晨。
他神色平静,薄唇轻起,再次道:“大名府的难民窟,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和乞丐。”
这里的人四处分散着,却都不约而同的望向祝平安等人,眼眸胆怯,刚刚还在啜泣的人,此刻也都停了下来。
角落里,几个男人蜷缩着肩膀,目光上上下下将几人打量着,贪婪的目光片刻不曾移开。
尤其是江南晨一身锦缎华服,头戴金冠,更是引人注目。
赵听淮一怔,伸手将江南晨半挡在身后,浑身散发着冷气,目光冷冽地回望过去。
那几人虽有恶念,却也因恶念被贵人打趴不在少数,乍然对上那凶狠的目光,皆浑身一颤,低下了脑袋。
不过一瞬,又抬了起来。
难民窟,顾名思义,这里都是他们的人。
江南晨紧紧抓住赵听淮的衣袖,悄声说道:“这怎么感觉羊入虎口啊!”
“你怕不是忘记了,你外爷是武馆的!”赵听淮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神色未变。
“甘草?”祝平安只觉不对,悄声握住甘草的手,惶恐难安。
甘草此刻也慌了神,忍不住的吞了吞口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紧紧回握住祝平安的手,“没事,平安。”
没事为何来难民窟?没事为何……突然停了下来不往前走?没事为何周遭一片静寂?
祝平安满心疑惑,却不敢再问出口。
她心中已有猜测,那个最坏的打算。
她难以控制的红了眼眶,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将心里的痛感压下去。
忽地,有双手有力的拍了拍。
四周涌出来了许多人。
脚步稳健而快速。
“这……”江南晨惊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双生先生。
只见双生先生此刻双手背后,嘴角微微上扬。
“本不想带人来的,只是掌柜的怕以防万一,但又怕人多惹眼,故而让他们藏着跟来。”他解释道:“江公子,这里恶徒不少,一开始并未告知,也只是怕自己多虑了。”
原来,双生与大名府四方斋的两位掌柜早已计划好,让四方斋的伙计伪装成路人,一路跟着众人过来,若真遇上恶徒,便可派上用场,若没有,权当护卫。
“真是思虑周全!”江南晨一下来了气势,趾高气昂的瞪向周围的人,那角落的几个子遮遮掩掩不敢再望过来,他像只大公鸡一样雄赳赳的走在前方。
赵听淮无奈摇摇头,一把拽着他的衣领,“你知道在哪吗?”
江南晨一怔,“不知道。”
“诸位请跟我来。”双生先生适时揖礼道。
祝平安一脸茫然,好似遇到了什么危险,又被双生先生的先见之明化解了。
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倏地被甘草轻轻一拉,便浑然忘记了。
这里的路错综复杂,祝平安感觉到他们七拐八拐走了许多。
良久,一阵撕心裂肺咳声从不远处传来。
祝平安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阿娘!”
她的眼眶积满了泪水,慌乱无措的便要往前走,嘴里喃喃出声,一遍又一遍喊着阿娘。
这声音她在熟悉不过,无数个梦魇中,都是这个声音。
“小心!”赵听淮三步并两步的扑过去,将险些被绊倒的祝平安抱在了怀里。
他抬眼望向双生先生,见他一脸悲戚,心忍不住的往下沉。
“阿娘,赵听淮,这是我阿娘的声音!”祝平安的泪水似决堤一般奔涌而出,很快便见赵听淮胸前的衣衫浸湿,她挣扎着要赵听淮松开她,“是我阿娘,我要去找我阿娘。”
“好好好。”赵听淮轻声哄着她,“我们让先生带路,好不好?”
江南晨一脸无措,附和着哄道:“小平安你别慌,都到这里了,没几步路,你眼睛不好,别再绊倒了。”
“是啊平安。”甘草掏出帕子,想要给祝平安擦拭眼泪,被赵听淮拿了过去。
她也没在意,只顾着轻抚着祝平安的后背,安抚着哄道:“快别哭了,咱们先去看看。”
祝平安点点头,瓮声瓮气道:“好。”
赵听淮不放心,他瞥向四周,那群带来的护卫此刻都低着头不动,双生先生早在乐仁府便见过他与祝平安更亲昵的姿势。
因而,他便没了顾忌,只道自己不放心别人,半搂着祝平安往前走去。
江南晨与甘草脑袋一片混沌,不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然而,双生先生瞥向两人紧握着的手,神秘莫测的笑了笑,只一瞬,便敛了神情,在前方领着路。
这大约是这里最破的房子了。
茅草盖顶,稀疏而软绵,墙壁残破,裂缝大的能伸进去手掌。
往里望去,杂草丛生,蚁虫乱爬。
几床单薄的棉被勉强拼凑出一个安眠之地,里面的棉絮脏乱的无法直视,一妇人斜靠着身后发黄的墙壁,头发散乱,依稀能瞧出用手指抓起时的纹路。
她面黄肌瘦,脸颊凹陷,气息奄奄的样子只怕下一秒便要登上极乐世界。
双生先生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祝平安,声音很轻,怀着一抹悲悯与不忍,“便是这里了,祝小娘子,我们找过大夫来,但是……”
他话未说完,祝平安便能猜出来。
“他们一行人怕你们不怀好意,不敢接受。”祝平安将他未言之意说了出来。
双生点头,抿了抿唇,“我们找大夫来观察过,只是……到底没有把脉,不敢确诊,但也送了许多简单的药草,只是他们没有用。”
“后来,我们只得将这些药草假意放在四处散乱着,这才让祝娘子喝了下去。”
祝平安深吸一口气,哽咽着道:“谢谢。”
她眨巴着眼,嘴唇轻颤,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不断道着谢。
她阿爹阿娘这么倔强的人,在流离失所的路上,便是再渴都不曾接受过陌生人递来的水。
他们说,别看现在他们一无所有,可你永远分辨不出那些人是好是坏,因而若无万全把握,便什么都不要接受。
可祝平安确实没想到,她的阿爹阿娘会连命都不顾。
他们可曾想过,若真的……那她该怎么办?
“其实,你阿爹他是想答应的,只是……祝娘子她……”
双生先生挥了挥手,身后忽地出现了几个郎中,皆背着药箱。
“大名府最好的几位大夫都在这里了。”
江南晨想要好好夸赞他一番,此刻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拍了拍双生先生的肩膀,转而对赵听淮和甘草点点头,目光移向祝平安,柔声说道:“平安,我要开门了。”
原来还有门吗?祝平安不合时宜的想到。
“吱呀”一声,江南晨几乎没有用力,腐朽的木门便被推开。
尘嚣四处飞扬,荡的人视线模糊。
尽管祝平安此刻已经肯定,这便是她的阿娘。
然她的心脏如鼓点跳动,震耳欲聋。
随着门被推开,她呼吸一窒,双手紧紧交握着。
良久,一道沙哑,充满着不可思议的声音传来。
“平安?”
那声音已经哽咽住,猛地呛咳起来,撕扯的声音似是要将整个屋子都抖了抖。
她不顾病体,俯身弓着腰趴在那薄被子铺着的地上,头直直抬起,不敢错开眼睛,紧紧盯着祝平安。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