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淮水巷深处,一块不起眼的匾额悄然挂在了门楣之上。
深色大门仅仅三人展宽的样子,与一旁其他宅邸朱红大门截然不同。
江南晨双手环抱,抬首静静望着那写的板正的“江府”二字,眼眸中划过一抹痛楚。
双生先生静静伫立在他的身后,出手挥退了刚刚完工的小厮。
这处宅子是前不久刚刚置办的,祝平安等人便是落脚在了此处,只是久久未挂匾额。
双生先生一直不明白,江南晨为何固执的要自己来挂。
可惜,没人给他答案。
他侧身瞧了瞧,惊讶的望见江南晨的眼眸满含泪珠,眼尾发红。
双生先生蓦然意识到,这大约又是一个故事了。
“小平安醒了吗?”江南晨抬手,悄然抹去眼角湿润,神情自若。
他垂眸,指尖上的湿意很快便被风吹干,仿若未曾有过。
双生先生揖礼,温声道:“赵大夫一直守着祝小娘子,此刻还未醒来。”
江南晨转眼便换了一抹姿态,刚刚的深沉样子只一瞬便不再。
他仰了仰头,神情慵懒,“让那几个大夫再瞧瞧。”
双生先生应声,正要抬步离去,忽地又被叫住。
江南晨微微挑眉,眯眼笑着,“我记得你家在乐仁府,可有兴趣搬来广平府?”
他走近些,笑得肆意,“你的画很好,可惜只在乐仁府小有名气,你若愿意,我能让整个大昭都知道你。”
双生先生的心猛地一跳,抑制不住的诧异从脚底蹿到心头。
他不解,出声询问,“公子,我只是四方斋的一位画师罢了。”何以能够有此造化?
江南晨不以为意,垂眸浅笑道:“你帮小平安找到了阿爹阿娘,合该承她的情,只她一位小女娘,怕是无法满足你什么,因而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该有所表示。”
他笑了笑,抬手拍了拍眼前这文弱书生的肩膀,“我这人一向爱把话说的清楚,你若愿意,我能让你名利双收,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亏待你,只是名无利有,毕竟乐仁府与广平府比起来,我更喜欢捧一捧广平府的大家。”
双生先生面无激动之情,他攥紧了拳头,几乎一瞬,便做好了选择。
他躬身揖礼,恭敬说道:“在下李臣年,拜见公子。”
“李臣年,好名字。”江南晨满意的笑了,“这般好名字,该让身边的人都知晓才是。”
“诺。”李臣年明白,从即刻起,双生这个化名会流芳百世,而李臣年,也将为世人知晓。
落日西斜,暖风轻拂。
江府的厨房早已忙碌许久,小厮挑着担子将从外面酒楼买来的饭菜一一拿出,并着厨娘自己做的几道菜一并摆了盘子,才端着拿到饭厅。
甘草捧着一碗白粥坐在床榻的边上,轻轻舀起一勺放置嘴边吹了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才刚醒来,总得先吃些东西,我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祝平安心急如焚的四处张望着,她拧着眉急声道:“可是!”
“没有可是!”甘草打断了她的话,瞥了一眼一旁站着瞧不出什么神色的赵听淮,轻轻舔了舔嘴唇,“赵大夫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
“还想让赵大夫背你过去,想都别想!”
祝平安噤了声,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见甘草这么干脆的声音,她嗫嚅着扯了扯甘草的衣袖,“我就想去看看我阿爹阿娘。”
甘草心头一软,嘴上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知你心急,只是你几日回来后什么都没吃,祝娘子与祝郎君眼下还在歇息,你去了,三人免不了抱头痛哭。”她苦口婆心地说着,“总不能再晕了吧,所以啊,吃饱才有力气哭。”
“那怎么就会哭?万一笑呢?”赵听淮歪头一笑,语气里尽是揶揄。
未待祝平安呛声,甘草先出了声,“赵大夫!”她拖着长音,一脸你在火上浇油的模样,“你不妨去寻寻江公子,他刚刚还在问平安有没有醒来。”
祝平安抿着唇,两眼茫然,她将身前的几缕秀发拢到身后,眉眼间藏不住的郁色,“那我喝了,是不是就可以去找阿爹阿娘了?”
甘草泄了气,似是妥协的将勺子递至她的嘴边,“他们还未醒来,你不用那么急的。”
——
暮色渐深,院墙内最后一缕残阳隐去,廊庑下的铜铃在晚风中轻颤,清脆的响声悠远而绵长。
屋内红烛摇曳,案上香烟袅袅。
祝平安坐在一木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祝娘子的手,希冀地望着她。
饭厅的菜肴早已凉透,却无一人动筷。
赵听淮掩唇打着哈欠,面露疲惫。
“祝郎君喝了些安神的汤药,此刻还未醒来。”李臣年坐在末位,缓缓而道:“公子可还要继续等下去?”
江南晨叹了口气,摇晃着扇子说道:“听淮,你先吃些,便去睡吧,小平安那里我去盯着。”
“一起去吧。”赵听淮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道:“臣年兄,动筷吧。”
李臣年一怔,抬首望向江南晨,“公子?”
“吃吧。”江南晨微微颔首。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静寂的饭堂只余碗筷相碰撞的声音。
祝平安揉了揉眉心,轻声唤道:“甘草?”
“我在。”甘草立即放下手中的帕子,走到祝平安的身边,“怎么了?”
“你去用膳吧,这里我守着就可以了。”
祝平安一醒来便被喂了一碗白粥,甘草却不见离去。
“我吃过了。”甘草轻抚着她的后背,笑得狡黠,“江公子从外面的酒楼定了席面,先进的厨房,而且啊,这府里的厨娘也做了几道饭菜,我肚子早就填饱了。”
祝平安属实没想到,无奈一笑,“你这是占了先机?”
“可不是!”甘草得意的漾起嘴角,缓缓道:“我刚刚去送食盒的时候,见到赵大夫和江公子他们正在饭厅用膳,估计一会儿就过来了。”
“何必再来?天色已晚,早些休息才是。”祝平安想起赵听淮昨夜一宿未眠,今日又是赶路又是照顾她,更是未曾休息,只怕此刻给他一张床榻,他立马就能睡过去。
想了想,她道:“甘草,你去饭厅瞧瞧,让他们早些休息才是,外间有大夫守着,我阿爹阿娘醒来了直接去唤大夫就是。”
甘草顺着她,只得道:“我能去说,他们听不听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祝平安点头,她大约也知道他们的脾气,但还是要甘草去劝一劝的。
“你且去吧。”
蝉鸣蛙叫,夜色昏暗,月牙高高悬挂在树梢,仲夏的微风轻拂,敛了白日的燥热。
祝平安起身,摸索着为祝娘子掖着被角。
她微微歪头,眼眸流露出些许的笑意。
许是这一刻她期待了太久,竟隐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阿娘的手早已不似往日的柔细,皱纹满布,摸着粗糙无比。
祝平安心疼的摩挲着一遍又一遍,咽下心中的苦楚,只待日后好好养着。
倏地,她想起来了江南晨。
这下只怕真的要认他做大哥了,希望杳娘姐姐不要介意才是。
冲动的人向来鲁莽,无独有偶。
祝大郎醒来时,只余江府一小厮在一旁守着。
夜已入深,小厮靠着烛台打着盹,床榻吱呀的动静才恍然若失的醒来,砸吧砸吧嘴角,睡眼惺忪的望向祝大郎。
“你是谁!这是哪?!”祝大郎被一剂安神汤猛地灌下,醒来早已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当做了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厮一愣,慌了神道:“祝郎君,这里是江府宅啊。”
他急忙解释道:“您忘记了,今日祝小娘子去寻了您和祝夫人来啊。”
这下子,祝大郎蒙住了。
“娘子……平安……”
只一瞬,他匆忙掀开被子,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要冲出房门。
小厮慌手慌脚的拦下他,“祝郎君,您这是干嘛啊!快快穿上外衫和鞋子,这副样子若是冲撞了少爷可怎么是好。”
“我要见我夫人和孩子!”祝大郎此刻压根听不见他的话,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娘子和女儿。
小厮取了外衫硬是给祝大郎披上,好言劝着,“那您更应该穿戴整齐了,若是慌乱糟糟的,岂不让夫人与小娘子担忧?”
祝大郎一怔,喃喃道“是吗?”
小厮见有戏,肯定的点点头,“是啊。”他转身又去将鞋子拿来,蹲下身服侍着祝大郎。
祝大郎连忙后退,地面的冰凉顺着脚心蔓延至全身,他蜷缩着脚趾,一脸不适,“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除了他家夫人,还未有谁这般服侍过他。
小厮也没强求,知他心急,爽快的将鞋子递给他,又去拿起角落的灯笼,往里面放上燃烧的烛火。
“眼下他们都在祝小娘子的屋里呢,我带您过去。”
祝大郎搓搓手,“我娘子她怎么样了?”
“奴不知。”小厮摇头,“我今日都在这儿守着您呢。”
眼见祝大郎面色瞬间不好,小厮连忙又说道:“可今日院子里没听到什么慌乱的消息,且大名府最好的的几位大夫都守在那儿,想来是没什么事情的,您别急。”
祝大郎心下稍安,又问道:“我女儿她……”
他话问半截,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祝平安,他心有亏欠。
这么长的时间,他的无能让女儿流落他乡,迟迟未曾找到。
如今祝娘子生病,他更是无能,没钱医病,让她病入膏肓。
祝平安不知经历了什么,竟会认得这府宅的郎君。
他未免有所想,实为一女郎在这世道生存艰难。
他想,无论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总有平安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