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深处,幽静禅院。
院内梧桐青芽绿枝,随风摇曳,簌簌作响,不时有鸟雀飞来,站立枝头,与蝉鸣相和。
“吱呀”一声,一老者斑驳而苍白的手推开房门,伴着一阵清风入内,正引入眼帘的,是一张被人挂起来的“静”字,笔锋凌厉,却又不失温婉,一瞧便是女郎的字迹。
老者腕间佛珠微微晃动着,随他双手合十的动作滑入衣袖,他仿若未见这不应出现在禅寺内的女郎物件,眼眸低垂的掠过而走。
“阿弥陀佛,师兄。”
他行至屋内一侧,眼眸未抬的弯腰揖礼,嗓音沙哑而浑浊,只动作间略有僵硬,约莫腰骨不大,略有旧疾。
半晌,蒲团前背对着他的人睁开了眼眸,苍凉而锐利。
“慧觉。”慧明大师唤道:“做些准备吧。”
慧觉大师不解的蹙着眉头,“师兄为何要告诉赵小郎君?”
天灾非人可抵挡,不可违逆,即便赵听淮是医者,可这世上医者千千万万,为何独独告诉他一人呢?
他甚是不解。
哪怕因为故人缘故,也不必如此吧?
慧明大师本计划在外云游两三年,却只外出几月便匆匆赶回,皆因夜观天象,算出了南方大旱。
只可惜道行浅薄,只参透半点天机,便再无其它。
他已送信于长安皇宫,只盼君王有所准备。
不日,他也将踏上前往南方的路途。
“那丫头是个天生的医者,只是差点机缘。”慧明大师起身,手中转动着佛珠,“她与听淮是天定的姻缘,机缘与姻缘环环相扣,只是天时地利人和还差了些,我这个做长辈的总要帮帮忙才是。”
慧觉大师一怔,凭借着长久的修身养性才没翻白眼,“您早已出世,竟还插手俗事。”
“我们一直都在插手俗事。”
香山寺存于俗世,那便与俗事分不开。
——
自香山寺归来,赵听淮像是换了一个人。
自早到晚,他将祝平安的时间排的满满当当。
南山堂连着关了好几天的门,除了段宣闻来寻杳娘外,竟是没再开过门。
祝平安被他拘着学习医书,扎针与把脉穿插着空闲的时间,忙的直打转。
不知怎得,他似乎很是焦急。
祝平安揉着泛酸的手腕,放下毛笔后起身,她此刻刚刚写完一篇针对风寒发热的药方。
书案的一旁堆满了纸张,都是她近些日子写的药方,衣袖上沾了许多墨汁,怕是洗不掉了。
“赵听淮。”她瞧见赵听淮拿着医书,眉头紧蹙,满眼忧愁。
这两日他都是这个样子,嘴角紧绷着,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说。
祝平安本想着从香山寺回来后去找祝大郎与祝娘子说个清楚,谁成想一回来便被拉着诊脉学医,每日累的倒头就睡,醒来又继续学,硬是找人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写完了。”她将药方递过去,便静静地立在一旁。
说心中没有埋怨是假的,明明之前还说循环渐进的人,忽地急促起来,她这两日学的也有些吃不消。
赵听淮自是听出了她的不满,抬眸看了看,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细细扫过她的字。
算不上工整,写的却是对症下药的。
他也一直犹豫着是否要与祝平安说清楚,终是怕她太有负担。
想了想,他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用晚膳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总不能将人逼的太紧。
若祝平安知道他的想法,定是要狠狠的发一顿火。
现在这般不算逼的太紧,那还要怎样?!
只是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今日到这里这句话,原本愁容满面的脸皮瞬间喜笑颜开。
“好!”她声音清脆的答了一声,转身便跑了出去。
赵听淮急忙唤道:“慢些!”
祝平安听到就当没听到,掂着衣裙便去寻祝娘子。
她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只怕越拖越久,此刻再不说,不仅害怕后面没有时间,更怕变故多生。
“阿娘!”刚一跨进屋子,便见祝娘子在低头绣着什么。
祝平安喘着气息,扶着门框歇息着。
“瞧你,怎么跑的满头大汗?”祝娘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拿了帕子为她擦拭着,“这么急找我,是什么事情?”
话到嘴边,祝平安却迟疑了。
她连日做好的准备在面对阿娘关切的眼神中犹豫了下来。
“阿娘。”她抿着唇角,轻声问道:“青山府与广平府,你更喜欢哪个地方?”
祝娘子一怔,眼眸中的笑意尽数退散。
她收回了手,神情复杂的看着祝平安。
几乎不用思考的,这个问题的下一个问题一定会是他们能不能留在广平府。
祝平安字找到他们便开始旁击侧敲这一问题。
这两日本以为她想开了,过些时日便能随他们离开,不曾想竟还是纠结着。
祝娘子心中酸涩难忍,实不理解这里为什么比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好,让她这般流连忘返。
“在我心中,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过青山府。”祝娘子转身坐了下来,语气淡漠,垂下眼帘看着地面,“我往前三十几年的日子里都在青山府,那是我的家乡,我的根,我舍弃不了。”
她越说越难过,自逃难起的惶恐不安时至今日还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抬眸,满目悲怆的看着自己面色苍白的孩子,“平安,仅仅两月,你便忘记家了吗?仅仅两月,南山堂便已代替了你心中家的位置,代替了我和你阿爹的位置了吗?”
“我没有!”祝平安大声反驳道:“只是杳娘与赵听淮待我极好,您说知恩图报,我既答应了摆赵娘子为师,潜心学医,济世救人,又怎能离开?”
“济世救人就一定要在广平府吗?病人是只有广平府才有吗?”祝娘子登时起身,怒不可遏的说道:“你为女子,本就不该沾染医术,如今你想学医,我和你阿爹已然应允,你便是学了再跟我们回青山府,不也一样能济世救人吗?”
“我师承赵娘子,我想学更多的东西。”祝平安踉跄的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祝娘子的面前,“阿娘,学医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前我想学医,您告诉我女子行医会被人耻笑看不起,也不会有人收女子为徒弟,可如今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我不想只是浅浅学习便走人。”
祝平安泪眼婆娑的样子祝娘子心头一软,却还是咬着嘴唇不肯松口。
“阿娘,青山府的家早已没了,我们回去又如何呢?”
“它是没了,但我们还可以重建!” 祝娘子声嘶力竭的喊道:“平安,你终归是要嫁人的,我和你阿爹为你招赘在家,你也不会受旁人欺负,可若你真的走上稳婆一路,便无可回头啊!”
祝平安忽地静默下来,她忽然明白了,“所以,待我们回了青山府,你们便会将我学医一事掩埋掉,就好像不曾发生过,对吗?”
被祝平安猜中,祝娘子丝毫不慌,她双手紧紧握住祝平安的肩膀,深吸一口气,耐心的劝道:“平安,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的家在青山府。”
“可你我如今都是流民!”
流离失所一月未归者,当销户籍属流民。
祝娘子面色一瞬苍白,像是骤然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双眸无神的喃喃自语着,“是啊,我们都是流民。”
流民反籍,需有两府黄贴。
但若决定在外乡定居,则只需报备府衙即可。
多数外乡流民都只是普通的百姓人家,何以见得两府大人取得黄贴?
因而多数人都会选择在一方定居下来。
祝平安蹲着身子,攥紧祝娘子的手,安抚着劝道:“青山府的大人本就不是个有作为的,不然我们当时也不会因为洪灾而逃难。”
“广平府大人的黄贴我们可以找江南晨帮忙,可他也未必能见到大人,就算拿到了,青山府的大人呢?”她抿着唇角,缓缓说道:“三年前那场暴乱,多少人想求得皇贴,最后呢?伤了多少无辜的人,却一张也没有。”
“是啊。”祝娘子仿若失了魂,嗫嚅着说道:“我怎会忘记呢?你小叔也被打死了。”
时至今日,那位大人依旧端坐高堂,青山府外得坟头总比其他地方的多些。
天高皇帝远,他们的状纸未送进长安,便已被人拦截了下来。
祝平安从前固然不懂这些,可现在她经历些许,也不是什么懵懂女郎了。
“阿娘,我们现在这里安定下来,往后自有往后的打算,好吗?”
祝平安心里明白自家阿娘的担忧,“阿娘,女郎行医固然艰苦,可若是大家都因为这些艰苦嘲讽,那我们生病了要怎么呢?总要有人承担,我也可以的。”
祝娘子闻言,缓缓回神,眼眸浑浊的盯着祝平安,终是没忍住,两行清泪止不住的从泛红的眼眶滑落,她抬手轻轻抚上祝平安的额头,将散落的碎发往后抚着,哽咽着声音柔声说道:“别人可以,可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忍心让我的孩子去......”
她几乎要说下不去,连忙低头擦着眼泪。
祝平安拿着帕子帮她擦着,早已忘记自己的脸颊被泪水浸满。
恍若两月,似是一生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