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康的残腿重新长出来了!
这个消息立即传遍不大的柳家村,一时引得村民争相来看,狭小茅屋内,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大家围着朱康暗黄黑梭的新腿,纷纷称奇。
“难不成虎妖又把腿吐出来了?”村民们惴惴不安。
柳家村交通闭塞,鲜少听闻别处消息,当地几十年也没人目睹妖怪现身。
一旁的柳妮儿正用狗尾巴草逗旺财玩,听见议论当即气鼓鼓,嘟嘴纠正:“不是妖怪!是仙女姐姐跑来帮爹爹变出腿的!”
又被小玩意迷惑的旺财清醒了,立刻停止扭臀扑闹,一同发出哈气声像在给她撑腰。
虎妖:赤裸裸的污蔑!老子又不是吵了吧唧的蠢鸟,还会反刍!
村民们哄堂大笑:“说得像当场见过似的,我们差点信了。
这等小事怎会让神仙娘娘亲自现身?请神出马是要付出大代价的!”
整个东翰国人都知道,哪怕供奉在庙,有名有姓的正仙,请祂们满足心愿也是有严格条件的,并不是做慈善。
祂们想要的东西,信徒必须双手虔诚奉上,并自有一套完整的还愿仪式。
妮儿自豪仰头:“当然是我亲眼所见!仙女还把哥哥送的木像变漂亮了。”
樵夫朱康坚定地为小女儿发声:“我相信我家闺女!之前你们不信我,现在又不信妮儿。
去去去!门在那边,爱信不信!”
经历峰回路转的人生,朱康尤为感激神仙娘娘。
他带闺女妮儿朝灶头的小神像拜了拜,怕神仙娘娘听了不高兴,嘴里念念有词:“仙姑莫怪!乡亲们没见过世面,绝对没有恶意!”
村民们见他如此虔诚,本想调侃,可与神像的眉眼对视时,半截话都卡在喉咙噎住。
这座木像太灵动了!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让人心平气和。
慈爱不失威严的垂眸,她仿佛立于众生之间。
苍老嗓音拉回大家的心绪,满头花白的顾婆婆沉声道:“你们终究太年轻了,谁说柳家村的山头没闹过妖怪?”
皱纹堆叠,银发高盘耳后,她活得比柳家村所有人都久。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柳家村的过往——沉重到她不愿轻易袒露。
众人噤声,一是尊重村里最有声望的长者,另一原因是对妖怪潜伏身边的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与无力,迫使愚者第一反应是抗拒未知的客观存在。
甚至稍有不慎,会迁怒相关者,以求心安,上演掩耳盗铃的戏码。
顾婆婆心知往后恐怕不太平,提醒习惯安稳日子的众人:“有神明庇佑,是你们的福气啊。”
比起三十年前,现在的柳家村起码有希望。
村民们半信半疑,不知是谁讪讪道:“大康哥,方才是我们不对!用我们的经验嘲笑你。”
有了第一个开口的人,大家纷纷跟着道歉。
朱康的郁气消散不少,感激的回望顾婆婆。
她是村里唯一比村长说话还管用的人。
有人目露精光道: “我们也想向仙姑祈个愿,讨平安,这座神像单单放大康家不好吧?”
这句话点燃了大家的心思,七嘴八舌认同道:“是啊!总来你家打扰也不好!”
“他们家供奉不好仙姑,怕是会连累整条村子。”
他们目光如炬,妮儿害怕地躲到父亲身后。
朱康早有所料,提前找顾婆婆商量过对策。
不等朱康回答,顾婆婆从容应对:
“我已和村长商量,为神像在村头立小庙。只是需等黄道吉日,再请仙姑入庙。
都是乡亲,平时互帮互助,大康肯定也盼大家一起受仙姑庇护。”
建庙之前,有人想向仙姑祈愿,便来朱康家拜神像。
众人欢呼,拍手叫好,不忘夸朱康厚道,一时间掌声雷动,薄墙险些承受不了此起彼伏的回音。
樵夫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放下,他摸了摸妮儿的脑袋,抚平小闺女的不安。
将这幕看在眼里,虎妖旺财若有所思。
总觉得,柳妮儿她们躲过一劫。
人类,真复杂!
——
暮色青青,桌上的清茶淡饭已凉了许久,不曾有人动筷。
孤院寂寥,他坐在原处,日复一日拨弦等待。
原来有比当初失明时,还要漫长的黑暗。
听过多少次晨间鸟叫,才能换来黎姑娘的回头?
高钰不知道。
从遇见对方的那一刻起,他在赌,赌她不会遗忘自己,赌她信守承诺,赌她是唯一的机会。
他的脸庞俊逸冷峻,宛若千山终年不化的雪巅。
直到晚风送来张扬热烈的女声,高钰的神色才蓦然回暖温和,不见方才半点寒意。
他听力敏锐,人未至,已先听到黎姑娘的呼喊:“高钰!我有法子了!”
匆匆放下手中琴,高钰长身颀立,只待黎禾奔向他。
“高钰你听我说——”
未尽的话音,皆被高钰纳入怀里。
刹那间四周都寂静了,唯剩下阵阵心雷作响,他抱紧失而复得的姑娘,遗忘了满心满腹的质问。
她,回来了。
她不是骗子。
猝不及防迎来高钰的拥抱,黎禾思索了几秒。
高钰同志如此热情好客,她也不能落下风!
大方的拍拍对方后背以作同等回礼,黎禾笑道:“嗨!太隆重了,下次打个招呼就好。”
最近祈愿任务暴增,她立马忙得脚不沾地。
别以为她是基层就清闲有时间,她可太忙了!
每天必做包括:尽可能学会多几种法术,不间断地跑土地普查,顺便采药制药引,练习为高钰解毒的仙法。
一部分药材与精怪相关,采药的同时还要对精怪进行妖口普查。
除了虎妖,她目前遇到自家山头的精怪都是道行浅年龄小,甚至说话都不会。
要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要么家族史混乱。
你不能要求刚学会吐泡的小鱼精说话有逻辑,也别指望榕树怪知道多少果实变成子子孙孙了。
中间还要抽空去完成村民的祈愿,例如二壮想找回失踪的鸡蛋,两家村民争夺小牛崽的抚养权,农妇阿莲祈祷满月的娃别再夜啼……
黎禾不得不感叹,民风淳朴
得到回应,高钰如梦初醒,惊慌地松手后退:“一时失礼,冒犯黎姑娘了!”
即使目不能视,可他依旧不敢正面黎姑娘的方向,慌忙侧脸,头差点低到地缝里。
黎禾不在意的挥挥手,只顾先忙要紧事。
“来,让我为你诊脉。”
高钰僵硬着身子坐下,随黎禾任意摆弄。
黎禾明晃晃地拿出手机,开启妖医师傅模拟器。
她用仙力所感受到的病灶异常,一并同步反馈给妖医师傅。
“此等妖毒罕见,名唤五灵妖蜕散。”
中毒者迅速五感渐失,伴随加剧的疼痛而亡,最终筋脉肉皮骨化丹,妖服用后可免蜕变之苦,还能隐匿妖气。
妖蜕散少见,因为唯有周期性蜕皮的妖才会寻求,而且练方时间太久,方法残忍所以稀缺。
越是能支撑到最后消亡的人,化丹后效果越好。
高钰正处于毒发中期,失去视觉味觉,再耽搁恐怕要变成丹药了。
明显是有人恶意为之,把高钰当成药人练成妖蜕散!
如此伤天害理!
黎禾拍案而起,义愤填膺:“绝对早有预谋!你得罪过谁吗?”
得知真相,高钰抿唇极力克制入骨的恨意,佯作平静:“我从没与妖打过交道,想害我的人倒是有两位。
本以为他们下毒囚禁我至此,是为羞辱为争权,看来他们比我想象中更贪婪。”
就连他的尸体,都要废物利用,榨干最后的价值。
白布被泪水浸湿,两道泛红泪痕如雪中泣血。
或许,母亲带他入将军府那一刻,他就被算计好结局了。
而他还心存侥幸,纵使府内多刁难,只要他不曾争夺将军府侯位,总归会相安无事。
他极力表现出醉心弦乐的荒废样,哪怕他被嘲笑是贱籍乐伎出身,母亲都劝他忍下了。
他所求,不过是平安。
可忍到最后,连让他忍耐的至亲都不在了,有什么意义呢?
蠢!他恨将军府,也恨自己的愚蠢。
指腹近乎掐入拳心,他试图用疼痛惩罚过去的自己。
暖意覆盖青筋暴起的拳头,是黎禾牢牢握住他的手。
“不论多么歹毒的算计,他的如意算盘马上要落空了。
你会活得比谁都健康长寿,气死阴险小人!”
她的语气笃定自信,仿佛是不容辩驳的真理,蛮横地将高钰拖出痛苦的回忆。
“抬头挺胸!自怨自艾正中敌人的下怀,你的失意就是他们的胜利!
等你养好身体,我们立刻去讨公道,不行就先揍一顿再讲道理!”
明明看不见,高钰的目光似乎穿越了阻隔,久久“注视”为他愤懑的直爽姑娘。
“我会一直等,等你光明正大走出院子的那一天!”
薄唇颤动,高钰的许多言语最终化作苦涩的一抹笑。
黎姑娘会不会是他中毒太深,臆想出来的幻象呢?
她太好了,好到高钰怀疑自己能有运气碰到她吗?
不管高钰如何想,黎禾直截了当的说:“脱吧。”
“脱?”高钰大脑一片空白。
“对,脱衣服才方便针灸治疗。”
黎禾正按照妖医的指导,专注地以仙力铸针,顺嘴提醒了一句高钰,一心三用无暇顾及对方的变化。
万一影响黎姑娘的声誉……
高钰欲言又止,舌头像打了结,凑不出一句完整话。
“开始了。咦?怎么还没脱?”
一回头,黎禾瞧见他的手才慢吞吞揪上衣领。
噢!她懂了!
失明的人穿衣肯定不利索,不怪高钰动作慢。
“我帮你。”
又懂了的热心黎禾两手一扒,动作迅猛,高钰里里外外的上衣当即被脱个干净,一件不剩。
现在能确定黎姑娘绝对真实存在了。高钰耳根泛红,胡思乱想道:
他的想象力还没开放到此等地步。
飞针入五脏腧募穴,高钰闷哼,咬牙忍受。
施术者黎禾暗戳戳记下工作不足之处:她不够细心,以后要多理解观察特殊人士的难处!
她的视线被高钰后背的许多疤痕吸引,伤口新旧不一,可见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对方之前定是吃了不少苦。
原本凌厉的眉目松动,黎禾放缓了入针的力度。
完成封穴时,高钰已是满额大汗。
“今天先为你封穴止毒,以免妖毒蔓延。
每天开始你要坚持外针内药结合,晨起记得练习五行气功,一天都不能断,直到五感恢复正常。”
将医嘱原原本本的转述,黎禾总算心安不少。
“唰”一声,她又麻利给来不及反应的高钰套上衣袍。
速度之快,令高钰诡异地有种被嫌弃的错觉。
想到浑身大大小小的疤痕,他心中酸涩沮丧。
黎姑娘不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
谁会喜欢丑陋的疤痕呢?
对此一无所知,黎禾正为成功开始解毒而高兴,面露笑意。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采明天的草药了。”
她说完转身就跑,眼里有活跑得比龙卷风还快。
“黎姑娘别走!”
高钰慌不择言,脱口而出挽留她: “我不会五行气功,能教教我吗?”
并不疑它,黎禾脚底拐了弯,又回到他面前。
“这个我擅长!保证教会你!”
打八段锦、练气功可是她的每天必做!
听到对方清晰的嗓音,高钰松了一口气。
黎姑娘像误入他世界的风筝,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卷着风无影无踪,自由得无法追寻。
他想和风筝多呆一会,不愿放她轻易离开。
由于高钰看不见,黎禾决定手把手教他。
“扎稳马步,起手式——”指导声清悦有力,胜似汝瓷此起彼伏的开片声。
花开繁茂的梨树下,她皓眸如剑,挑破昏沉暮色,一招半式能窥见行云流水的功力。
喉结艰涩滚动,高钰意识到他为自己出了个难题。
若有若无的淡香弥漫鼻尖,属于她的悦耳嗓音拂过耳廓,一次次触碰漾起高钰的颤栗。
黎姑娘占据了他所有的感知。
以至于对方问了他什么,他唯有依靠本能点头。
风筝现在离他很近,近到每寸丝线缠紧了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