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好大,全都糊在沈瑄的眼前,一片混沌的绿,晃眼。
天色阴沉,浓墨翻滚。
她像是沉进了湖底,耳边全是水声,咕噜咕噜的。脚下不仅有泥土,还有岩石,像是锋利的刀刃,从她的脚边划过,血迹溢出后被湍急的水冲刷,沉在泥土里。
她不断地抹着脸,想要看路。
闪电的光闪过,随之而来雷声一震,沈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力量控制着她的身体,带着浑浑噩噩的思绪往下走。
细细密密的竹林和葱茏的树木在大雨里像一个一个伏在山上的巨兽,遮天蔽日,而一个倔强的身影带着一种绝望,在它们之中穿行。
沈瑄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座山这么高过,哪一段路这么长过,哪一个人这么可恨过。
那么高的山,那么湍急的水。
他虽然平时不会透露出太多的情绪,但他也是人,也会紧张,也会害怕。
他也是人,也会疼。
对付不了这种手握滔天权势又自以为是的老男人不是你的错,沈瑄在心里默念。
他对我已经很好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可以为我付出一切地对我好,从不让自己干脏活累活,从来不舍得委屈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记得,想吃什么都会给她买。
虽然有时候醋劲儿太大了,但还是很可爱的。
沈瑄觉得眼前的模糊不仅仅是雨,还有她带着温度的眼泪,热乎乎地。
不是他记错或者漏记了496枚,他现在的状态跟死没什么区别。
那么恢复过来的谈若阳,真的还是谈若阳吗?
沈瑄不知道走了多久,月出中天,雨也小了不少,风声带着涨潮的江水湍急的水流声钻进沈瑄的耳朵里。
要到了。
沈瑄皱眉,她突然感到一种恐惧。
她怕谈若阳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用一种她不能理解的陌生神情看着他。
不行!那样绝对不行!沈瑄觉得自己也走到了悬崖边,回头是追兵,前面是万丈悬崖。
她穿过鬼影重重的树林,奔流的江水带着一阵湍急的风拂面而过,江边还有一个石头堆成的浅滩。
“谈若阳?”沈瑄提着自己破旧的裙摆在风声中呼喊,衣物贴在腿上,像一条条居心叵测的蛇。
“谈若阳?”沈瑄继续,不会被水带走了吧…不可能,沈瑄唯一的安慰是谈若阳数千年之后还活着,所以她一定可以找到什么。
月光柔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沈瑄连忙跑过去,那是一枚平安扣一样的玉佩,是沈泽和坐标融合之后的化形。
沈瑄刚打算捡起来,靠近借着月光看清之后,她惊骇地坐在地上…
周围有着一滩鲜红的血迹,并没有顺着石头的缝隙流下去,反而,奇妙地,反重力地被这枚结合体玉佩吸了回来,而且不断地吸入它体内。
它在干什么?帮助谈若阳重塑肉身吗?
沈瑄观察了一下,并不是,它只是单纯地把血往里吸,并没有要吐出来的倾向。
它只是在吸谈若阳的血。
所以眼睛里有它的自己,也喜欢谈若阳的血。
所以他的血可以安抚自己躁动不安的神经…
周围的血迹中,还带着人体组织的碎片,被雨水洗刷的泛白,沈瑄一开始根本没有认出来。
它们还在蠕动,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把自己重新聚拢在一起,然后再用漫长的时间把自己复原…
那些肉…
就像是周若瑜死后的样子…
“呕——”沈瑄一阵恶心,捂着胸口开始干呕起来。她庆幸这两天自己没胃口,什么都没吃,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呕吐物…
她不顾恶心,捡起玉佩,冲它大喊:“沈泽!你给我出来!”
“沈泽!你给我出来!快点!”
——干什么?
沈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想法。
和她姐姐直接入侵思想一模一样,她想骂,但是沈泽还能跟她对话是个好消息。
“我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吗?等他恢复就好?”沈瑄冷静下来,但她发现自己手仍然在颤抖。
——是的。
“那要多久,他才能活过来?”
——不久。
——一百多年吧。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沈瑄真的以为沈泽在胡说八道,“一百多年?四代人了,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觉得没有,我也没办法。
“能不能快点?”沈瑄问。
——越快,越要借助“它”的力量,你要警惕醒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风吹过,浪拍在礁石上,激出一片白色的水花,而后变成肮脏的浮末。
沈瑄有些无力地跌坐在地,开始用手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地把他拢在一起。
好恶心,好恶心。
但是她不得不那么做。
到最后她已经麻木了,月亮要沉了,后半夜的风格外的凉,她身上的衣物全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身上脸上。
月光下,天上飘着细蒙蒙的雨,她静静的躺在石头上,如同刚上岸还不会走路的水妖。
她忽然觉得今夜很漫长,她需要好好地躺在这里,只是躺着,什么都不做——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情,但两度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的本能指引她这么做。
那种被捏住下巴的感觉又从皮肤底下浮了上来。
她为什么要继续选择人呢?
难道就是为了这些人继续不断踩着别人往上走,践踏自己弱小而善良的同类吗?
如果世世代代如此,她所做的这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人本身就这么可恨,可憎。然后继续这么可恨,可憎地活下去吗?
那不如大家一起,都一起承受最差的结果吧。至少这样对所有人来说,结局都一样。
冰凉坚硬的石块,刺激着沈瑄脆弱的神经。
还需要什么理由坚持下去呢?
沈瑄,你很好…
你也很好…
谈若阳清晰明快的笑脸浮现在她的眼前。
爸爸妈妈呢,虽然关系不好,但是他们都为了自己在外面承受了很多不公平的对待…
姐姐坚持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汤家夫妇,还有茫茫多的人…
不行啊,还有很多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啊…他们的存在都应该有意义啊…
就算他们的存在没有意义啊…那我就没有意义吗?
有的,沈瑄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起身拢起那一堆破碎的组织。
“沈泽,不是还有一个办法吗?”沈瑄又问,“你怎么做出的我姐姐?”
——……
“说话!带我去!”
——……
“一百年,一个人过我会疯的。”
她手中的那枚玉佩突然闪烁出了耀眼的白光…她回到了那片“欺骗之地”,这里并不像她上次来时那么繁茂,只是一片苍白的沙砾,铺陈在海水之下。
——往里走,游过去,走在海水之上…
沈瑄照着沈泽说的,先取出了一团肉放在那些珊瑚树上,然后将黑衣谈若阳从他自己后颈处取出的液体灌入树顶。
她又看了看那些谈若阳平时放在这里的魅核,那些肉芽就像是有生命一样,挤在一起,互相吞噬,互相融合,诡异莫测。
不出所料,沈瑄感觉到自己的胃里又在翻滚,精神遭受了极大的冲击。
——长则半年,短则…我不知道,毕竟若瑜很抗拒我…最慢也就要半年了。
“回去吧。”沈瑄想,半年也够久的了,都要过年关了。但是总比一百年来得快多了。
——没什么事情不要老到这里来,会被“它”发现。
沈泽叮嘱道。
她没问过谈若阳的意见,她以前觉得沈泽是个疯子。
现在她跟他一样了。
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家”,很冷清,一切都是走之前的样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么安静的家了。
她看着走之前没有收拾好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思考。
接下来怎么办,狗皇帝都已经看过他们俩的脸了,肯定不能再通过什么一般的方法取得信任了——如果狗皇帝是一只猎物,她现在近不了猎物的身。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的目标已经不只是取到他身体里的核。
没有人惹到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不论这个人是谁。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她看到自己的走之前写的岁历,公元976年。
应该有大事发生了。
沈瑄在衣柜里左挑又挑,发现自己的衣服全都是色彩鲜艳、花花绿绿的——她自己和谈若阳都喜欢给她买很多颜色的衣服,好看。
好看到谈若阳看她每天穿什么出去都担心自家的老婆被人拐了。
装神弄鬼要穿点素净的。
沈瑄思虑一番,第二天上街给自己买了一身白衣,用粉把自己的脸抹得跟鬼一样,再抿一抿红纸,顿时就鬼气森森的了。
沈瑄对着镜子笑了笑。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她反复梳着自己的头发,最好又长,又直。
用白粉反复得往脸上抹,最好又白,又惨。
薄唇在朱砂纸上反复抿,最好又红,又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白的一张脸,鲜血一样的红唇,头发散落在肩上,后背上,黑得密不透风。
府尹家闹鬼,事情就这么传开了——是沈瑄自己传的,要得就是这个人心惶惶的效果。
一个滂沱的雨夜,沈瑄淋着大雨,摸进了那人的家门。
随着雷声轰鸣,闪电乍响,众人乱作一团,沈瑄趁乱摸进了府尹大人的家,他的夫人一见到沈瑄便晕了过去,只剩下府尹大人看着沈瑄的一张脸,露出惊惶的面容。
一把刀从沈瑄的腹部贯穿,鲜红的血就这样流到地上。
心理素质还可以,怪不得能当皇帝,沈瑄评价道。
她故作冷静的把刀从身体里拔出来。
他妈的,疼死了!
这就是装神弄鬼的代价。
血刃被沈瑄一点点拔出,那人的眼睛也在闪电中一点点瞪大了…
“本座乃不死之身,你胆敢对本座不敬!”沈瑄将倏忽间,刀架在他脖子上。
“仙女娘娘饶命!”对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瑄腹部那个血眼,似乎在期待沈瑄什么时候口吐鲜血,暴毙身亡。
“本座派坐下仙子助你祛除邪祟,你竟敢伤害他们二人!”
“不是我!不是我!”他看着血流逐渐变慢,开始绝望起来。
即便皇帝是九五至尊,也绝对不该招惹一些人之外的力量。
“那是谁?”沈瑄继续装。
“是我的皇兄!他受了邪祟蛊惑!也不是有意要冲撞娘娘的!求娘娘饶我一命!”
“罢了,本座事务繁忙,明日再派仙子来驱逐邪祟!你且等着吧。”
外面狂风呼啸,沈瑄的白衣被吹的四散纷飞,如同一朵巨大的莲花,平白为她添了几分诡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