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碧游宫金鳌岛万年长春,可是真?”
少年郎牵着红绫另一头,歧灵走在后面,乍然听见他开口发问。
“传言不假,不过有的时候饶是万年春色也会让人看腻”少女抿着唇,有的话她没有说———岛上随处可见因为春意嵌合在一起的肉身,散漫无序,俗称“发情”。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是说,截教的人都叫你什么?”少年的声音清澈干净,他语调又轻,好似只是真心好奇。像溪水一样流过人的耳朵。
少女并不厌烦他的好奇。
“同辈的还有辈分比我低的弟子都叫我小师姐,辈分比我高的叫我青鬼。”
她慢悠悠地吐出“青鬼”两个字,眉眼弯弯,带着不让人讨厌的轻狂气。好像这个称号在她看来不是骂名而是一种荣号。
她走在后面,看不见前面那个少年听见她回答时泛起笑意和心疼的眸色。
他的小师妹真厉害,这么多年在截教里,已经当上了别人的小师姐了。
他从前最害怕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人欺负。
“可那都不是你的名字。”
少年回过头来对着她说,眼睛撞进少女一瞬茫然无措的神情里,他忍着心疼继续开口,“你有名字的——你叫歧灵,你记得吗?”
少女从茫然里骤然回过神,面色不改地笑盈盈看着他,“先锋官,这就是你问这些话的意图?我说过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重新带好了青鬼面具,身下绿裙飘漾似鬼似仙。
只见一道金芒割过红绫,原来是少女拿出铜钱来割断了手腕上的红绫,她认真看着哪吒:
“多谢你送我到城门,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下月初三就此地城门口见,我替你算完那一卦。”
她没有去看背后少年的神色,绿裙身影踏过城门翩然而去。
哪吒知道,她是生气了。
她生气时总这样。笑语盈盈地拒人千里。
少年郎温柔地拾起地上断掉的红缎,
轻轻地把它折起来收好。
心里想着在红缎上留下余温的那个人。
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呢?
他等了太久了,等到快要发疯的时候,
她终于回来了。
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阐教截教,
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要让他的小师妹回到他身边。
只要她能回来,什么手段他都可以用,什么手段他都可以学。
他们从前在乾元山那么要好,她素来不知晓他可怖的心意,只把他当成好师兄,他也乐于在她面前披上这层皮。
然而在失去她的这么多年里,如坠深渊的绝望和思念日夜折磨着他,把他折磨疯了,几乎要把满腔的情意磨成恨,现在她回来了,他怎么可能放过她。
有些事情,他也要慢慢查清楚。
他把那块旧玉牌翻过来,皱着眉头思忖着,是谁在她这块玉牌上动了手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些帐,他要一笔一笔地替她清算。
*
乾元山,终年积雪。
一只仙鹤立在雪地上,朱顶雪翼,仙姿飘逸。
它看见山门口站着的那个红衣金镯身影时,激动万分,开口人言道:“哪吒!你还知道回来!你要是再不回来!乾元山山灵都不认你了!饶是你死在外头都回不来了!”
少年郎淡淡地看着它,问道:“师父呢?不是今天出关?”
仙鹤化作一个白衣童子,他长得像年画上的金童,偏偏此刻对少年破口大骂:“你这么多年不回来,还以为你死在西岐了,原来没死啊!还知道回来看师父!都以为你莲藕化身以后彻底没了心,连师父都忘了!”
哪吒熟练地走上前去,红绫倏地缠上童子的嘴,叹笑道:“金霞,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张嘴。”
少年垂眸把玩着手臂上的金镯,似是思量要不要把这金镯套在童子的脖子上,
“金霞,我有事找师父,你别拦我。”
顿了顿又说,
“她回来了,有些事我要找师父问清楚。”
那童子僵住般死寂,“谁?”童子颤着唇问道“谁回来了?”
又看哪吒神色,心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他再次踏上乾元山。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他似是不敢置信,那张年画童子的脸喜极而泣,
“她活着!是转世吗!你怎么找到她的!”
“她回来了!歧灵回来了!”
然后看着哪吒空荡荡的身后,忍不住皱眉问他,
“你怎么不带她回来!师父他老人家肯定想见她!”
哪吒抿着唇,有点受不了这只聒噪的鹤,忍住缠住他嘴的冲动,静静地听他念叨
因为他实在想和人说这件事,而在这件事上,金霞是当世少数可以理解他情绪的人。
发疯般的喜悦。
死而复生的感觉都没有这般强烈。
初见时如同做梦,他尚且身在梦中
找回她的情绪如今才滞后般有了实感,
他甚至不敢表现出喜意,
生怕得意忘形的态度会让老天把美梦收回。
他的小师妹啊…
他的。
从前是,现在也会是。
少年等金霞平静下来,再次问道:
“师父呢,师父在哪里?”
他隐去了许多其他事情,比如她的失忆,比如她现在成了截教人。
这些他都不在乎。其余人在乎也没用。
只听那童子声音弱下去,“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哪,或许又醉在那棵树的树洞里了。”
“无妨,他躲着我呢。”少年思忖着。
童子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见那红衣金镯的少年踩着风火轮,红衣猎猎地朝山上去。
哎,师父,您可躲好了。
灵珠子这杀星回来了。
*
积雪压断枯枝。
少年乌发红绫站在树洞前,明明是个美艳的少年郎,偏偏惹得满山死寂,连在乾元山驻窝多年的老黄鼠狼都不敢冒头。
他踩着满地的白雪,金镯在手里把玩着,耳朵细细感受着每个树洞里的动静。
“师父——”
满山的回音,无数句“师父——”
黄鼠狼在窝里捂住耳朵打滚。
“孽徒回来见您了——”
黄鼠狼的耳朵登时鲜血淋漓,它发愁地望着山外那个小霸王,原来是乾元山的小霸王回来了。它想起来昔日这小霸王在乾元山时的痛苦往事。
造孽啊……
“孽徒——回来——见——您了”
只见那少年郎忽然大笑着,似乎发现了什么,
“师父——您别躲了——徒儿看见您了!”
他兴致勃勃地踩着风火轮往其中一个树洞去。
风火轮还犹疑地悬停在山头,
“砰——”乾元山几百个树洞里的干草化身都炸开
某个树洞里,一个文士道袍青年拿出帕子来擦尽酒坛外面刚才被哪吒声音震出的酒液,心疼地放下酒坛,终于准备出去见他的孽徒。
造孽……
青年出了树洞,果不其然见到那个孽徒,皱着眉头骂道:
“孽徒…西岐不待着了…还回来残害生灵做甚”
少年郎刚走近几步就被他挥袖拂去,
“你别靠为师这么近,为师看见你就折寿……”
哪吒听话地站远了几步,垂着眸子看着太乙腰上系着沾了酒渍的帕子,若有所思。
师徒二人几步距离久久对峙着,还是太乙先败下阵,
“说罢,何事找为师。”
乌发红绫的少年郎闻言就笑了,露出灿然白牙,
“师父,您问这话有意思么?徒儿刚进山门您就知道了,这满山哪句话能逃过您的耳朵?徒儿和金霞说的话,就省去口舌不和您重复了。”
还自认贴心地补上一句,“少听一遍,也免得您耳朵被磨成茧子”
“哪吒啊…”
“为师…真是要被你气得呕血,咱们师徒合力,定能争取让为师成为十二金仙里最早羽化的…”
青年语气滞了滞,木然地看向自己的手,无数次怀疑自己当年为什么要把这孽徒收进门下。
因果报应,他的报应。
青年叹了口气,反问道:
“你师妹回来了,你不去寻她,来找我这个半身入土的老道做甚?”
哪吒却望向青年的眼睛,单刀直入地问道:
“师父,歧灵玉牌的事情,您知道么?她的玉牌被人动了手脚,徒儿现在才明白那上面大抵被人下了忘咒,能动这个手脚的人,徒儿想不明白还能有谁。”
少年语气冷淡:
“您早知道我会拿走她的玉牌,您一个一千多岁的人了,不好好琢磨大道,还和徒儿玩这个心眼做甚。”
青年面色难得沉下来,
“孽徒,你当真敢怀疑为师。”
他怒斥般问道:
“难道她歧灵是你师妹,就不是我徒弟?当年她去西天为你采佛莲,结果她没回来——佛莲是莲叶里包着的,西天使者送来的,我百般问使者,‘可有看到我那小弟子歧灵!‘
“人家才肯告诉我,歧灵采完佛莲神魂大伤,回不了乾元了……”
青年身上有股酒味,带着哪吒再也闻不见的苦腥气。
“我知道你觉得我害了她,若不是我让她去西天采莲,她当年便不会丧命。你也觉得你害了她,若不是为你,她何必有此一难。”
哪吒闻言呼吸滞住。他垂下眸子,死死地攥住手里的金镯。
然后听那青年颓然般说,“我自知对不住我这小弟子,日夜难眠,见你在乾元山自苦般发疯,也觉得亏欠你。你说你去找她,我何时拦过你?为师怎会拦着你?”
“你是这世间最该忘了她的人,也是最不该忘了她的人。执念成魔,这些年你修行再无分毫长进,你当为师真不知道?”
青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对着哪吒说:
“可你若忘了她,为师就该害怕我从小养大的这个灵珠子是不是真的冷心冷肺,天生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