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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不太平的一夜

    花萼相辉楼立于兴庆宫西南隅,高余十丈,正所谓“仰接天汉,俯瞰皇州”,站在顶楼窗边,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兴庆宫门外的擂台也不例外。

    擂台四周早早点起了火把,也许是因为百姓忙活一整天、终于闲了下来,此刻擂台周围愈发热闹,喝彩声、欢呼声……洋洋盈耳,也自然引来了花萼相辉楼中不少宾客跑在窗边俯看。

    “现在台上那个有点儿眼熟啊……”

    “啧,那是裴御史!”

    “年轻就是好,想当年我也是如此……”

    “喝大了吧你?你我还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就虚——呵呵呵、你还是安安静静看比试吧!”

    “嚯,这拳头、这腿!”

    “哪呢?让我瞧瞧。”

    众人抻着脖子眯着眼,扒在栏杆上望去。

    擂台之上,二人相对而立,一人身着锦绿圆领礼袍、脚踏六合靴,身量颀长、宽肩窄腰——正是裴钦无疑,另一人赤发黄髯、深目高鼻,看起来似是突厥人,魁梧如牛,往那一站如同铁塔一般,走起路来更是地动山摇,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饶是裴钦站在他身侧也显得有些娇小了。

    “快下来吧小郎君,这胡儿拳头那么大,别把你那张俊脸打破相啦!”于是台下立刻有人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

    裴钦紧了紧臂鞲,听到这话脸上并无异色,但他还是分出神,循声瞥去……然后瞥见了站在人群中的李知节,他明显一怔。

    对面小山似的胡人趁他发愣,便率先发难、朝他挥拳而来,台下倒吸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回过神、面色一凛,拧腰侧身,下一瞬、铁一般的拳头从他鼻尖三寸呼啸而过,凌厉的拳风带动起他鬓边的碎发。

    裴钦抓住机会,旋即抬腿朝对方膝弯击去,胡人一个趔趄、朝前栽去,就在这紧要关头,他暴出一声怒喝,扭过身背部接地,随后迅速打了几个滚又爬了起来,嘶吼着朝裴钦猛扑而来,裴钦略一半蹲叫他双手搂了个空,随即飞速出腿横扫脚下,趁胡人身形不稳,他绷紧肌肉、反抓其腰侧,一个过肩摔将其掀翻在地,台下一片惊呼!

    他翻身而上,一手提着那胡人衣领,一手攥成拳、直击而下,落在他眼窝上方一寸时收力停住,胡人下意识偏过脸,紧紧闭上双眼,抬起双手做投降状。

    “承让。”

    裴钦轻一点头朝擂台旁的判者示意,然后缓缓站起身,谦虚地拱了拱手。

    人群之中又是好一阵喝彩。

    “好!”“太厉害了!”

    “还有没有人要挑战的?”充作判者的宦官响亮的声音响起,“如若没有,那这只圣人亲赐的绿釉陶犬就归于裴郎君了?”

    在他身旁,一位婢女抱着托盘,盘上立着只栩栩如生的陶瓷小狗,翘着尾巴、吐着舌头,模样十分可爱。

    ——圣人一拿出这个,裴钦就眼前一亮,这个!比李知节送给他家人的那一套还可爱!他还记得那一日李知节恋恋不舍的眼神……他势必要拿下它!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向抱臂站在人群之中的李知节。

    “还有没有人挑战?”

    李知节也在看向他这边,她噙着笑,高高举起一只手,裴钦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一对上她那双满含笑意的双眼,就不自觉地、也很高兴地痴痴笑了起来,他也高高举起手,那样兴奋地、喜不胜收地挥动着。

    下一刻,他便看见,李知节艰难地穿过人群,朝他款款而来!

    他慢慢地、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几乎要震聋他的耳朵,呼吸也随之变得极轻、极缓……

    “殿下要比什么?”一旁的判者乐呵呵地说道。

    比打架她是自然打不过的,而且打起来肯定很难看。

    比射箭?不不不……听说这人射箭也很有一手,还是算了。

    不如比飞花令?这个好!这个文盲肯定比不过她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就是明显有点儿欺负人……胜之不武。

    “比投壶。”

    李知节踏上擂台,心情也十分轻快。

    裴钦的梦醒了。

    ……与其说是梦醒,不如说是梦碎了,稀碎。

    这只绿釉陶犬最终还是被李知节拿下了。

    “你没有放水吧?”回去的路上,李知节十分怀疑地问。

    “放水是何意……”

    “就是你没有让着我吧?”

    裴钦连连摇头。

    “真没有?”

    “真的!”他很认真地看向李知节,又解释说,“我没有怎么练过,因此技艺不精,叫殿下看笑话了。”

    菜就多练。

    李知节满意地翘起嘴角,不是她吹,放眼全长安,投壶能胜过她的,绝对不超过一只手!

    “其实,”他微微垂下头,声音很低,“我本来也是想赢下来送给殿下的。”

    “谢谢,不过……”李知节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陶瓷小狗,

    “我喜欢的,我会自己争取。”

    裴钦侧过脸,蓦然撞进她明亮、清透又夹杂着几分狡黠得意的双眸。

    这一刻,他心如擂鼓。

    这座格外高大、华丽宫殿是专门为瑞象修建的,门口的牌匾上题着“靖佑郡府”四个大字,而在殿中,为了让“靖佑郡君”舒舒服服的,地面上特地铺了层厚厚的织毯,因此即使有人从房梁上跳下,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靖佑郡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双眸是那样的澄澈,他似乎和每一个伺候它的宫人没什么区别,因此它丝毫没有警觉——或许他正是来陪自己玩的。

    它站起身,围着他走了一圈,亲昵地用长鼻蹭了蹭他。

    “对不住了,但今夜你必须死。”他抚摸着瑞象朝他低下的头颅,在心中暗暗地想。

    他年轻时的确做过一些错事,比如家境贫寒却嗜赌如命,再比如一喝醉便六亲不认,打耶娘、打姊妹,不过不打妻儿,因为他根本没钱娶妻,他家里所有的钱都用来换赌债了,当然,最终也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也是他该,再后来杀了人,他不得不亡命天涯,是郑炎救了他,从此改姓更名、成为郑炎手下的一名死士。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他没有时间再去回想这些往事了,他双手摸向腰间,拔出两只匕首,现在他必须要动手了……

    他古井无波的双眼骤然瞪大,因此看起来是那般的坚毅,他高高举起双手,用尽全力朝瑞象的双眼狠狠刺去!

    事成之后,郑炎会给他的家人十万钱,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不欠他们什么了。

    一道痛苦而尖锐的象鸣穿透云霄!

    这两刀成功激怒了瑞象,他愤怒地甩着鼻子,吼叫着左右冲撞起来。

    他一边躲避着,一边闪到宫殿中四根梁柱之一的背后,他用力鼓起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啪——”

    失明的瑞象循声冲来,它巨大的身躯横撞上梁柱,三两下便听见一道不妙的“咔嚓”声响起,木柱拦腰折断,屋顶肉眼可见地一斜!

    “啪——”

    他又迅速跑向第二根、第三根……

    直到最后一根梁柱也出现深深的裂痕,他一个虎扑破窗而出,头也不回地冲向最近的矮墙,一跳、一抓、一撑、一翻!消失在现场。

    “郡君疯了!快来人哪!”

    “……”

    尖叫声此起彼落,甚至盖过了瑞象愤怒的吼叫声。

    “大殿要塌了!快去把郡君救出来呀!”

    “快啊!”

    “……”

    大声呼喊的人有很多,可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因为在他们的视野里,面前这座“庞然大物”正在以一个无法挽救的速度崩塌着。

    “轰——”

    大殿轰然倒塌,霎那间,尘土漫天。

    离得近的紧闭双眼、捂着口鼻连连咳嗽,离得远的呆愣在原地,颤抖着牙关、面如死灰。

    “快去禀报陛下!郡君它……”

    “发疯自尽了!”

    “追!”

    一道可疑的人影闪过,却又在下一个转角消失。

    左武卫的两队人马举着火把、从不同方向随后而至。

    “人呢?”

    “在那里!快追!”

    “……”

    “发生什么了?”有路过的宫人抓住伙伴问道。

    “好像是宫中进了贼人!”

    “什么?!贼人?”

    不知道是谁咽了咽口水。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抓到了!在这里!”

    宫人们长舒一口气,瞬间安下心来。

    可他们不知道,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花萼相辉楼内的众人尚对太极宫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仍然是一片祥和、宾主尽欢。

    “没发生什么吧?”

    李知节心情很好地回到殿中,路过李景尔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李景尔听了这话却一下挺直了腰板,向她投来心虚又探究的一眼。

    “没什……”

    “发生什么了。”李知节见状,脸上的笑意褪了个一干二净,“不要瞒我,阿兄。”

    “没什么,一点儿小事而已,”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又舔了舔下唇,声如细蚊,“……郑炎他们坐不住了,今日就要对瑞象下手、栽赃于我……”

    李知节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咬牙切齿的声音与皇帝悠哉悠哉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你说什么?”

    “来人!去太极宫传我口谕,宣靖佑郡君游街、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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