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兮

    郑昭仪在一个又一个梦中辗转。

    这一日黎明时分迟迟不见日出,黑暗笼罩大地,恐惧在无声传递着。

    直至长安最贪睡的瞌睡鬼也喟叹着伸了个懒腰、缓缓苏醒,人们才意识到,太阳也许真的一睡不醒了。

    气温骤降得厉害,是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到的严寒,比长安任何一个冬天都冷。

    一开始,人们还只是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翻出压箱底用来过冬的被褥裹在身上,再后来,人们不得不拿出任何可以烧的东西以烧火取暖,一只木筐、几本书册……慢慢地,火中燃烧的变成了他们的房屋,长安沦为一片火海。

    就像新安二年的那场大火一样。

    仍然严寒刺骨。

    渐渐地,上天连人们感知寒冷的权力都被剥夺,无知无觉,无生无死。

    世界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漆黑。

    然而,上天并没有剥夺人们死亡的权力,在生命的尽头,烈火从骨头深处燃起,由内向外吞噬去灵魂、焚烧着肉身,赐予天地一场盛大的烈焰盛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郑昭仪从床上惊醒。

    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以至于叫她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水……”

    身体上的病痛似乎缓解了许多,这无疑令她精神大振。

    侍候在外的婢女闻言,立刻拿过茶杯倒水。

    “殿中在烧什么,怎么这么大的烟?”她用力嗅了嗅,却未闻到任何味道,心下顿时疑窦丛生。

    “回昭仪的话,殿中烧的……是艾草呀。”婢女暗道一声奇怪,但还是顺从的递上热水,答道。

    尽管这个婢女以布巾蒙着面,但郑昭仪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她宫中的人。

    “你是谁——云儿呢?”她眼皮一跳,唤道,“小顺?桂枝?”

    婢女眼神游移,飞快避开她的目光,布巾之下,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支支吾吾说道:“他们……他们不在……”

    “窗外站着的不是他们吗?快唤他们进来——还有大郎,我要见大郎!”

    “奴婢先……先去叫太医来……”婢女瞥了眼禁闭的窗子,登时遍体生寒,话还来不及说完,就忙不迭跑出内间,高声喊道:“张太医、齐太医!”

    在外候着的几个太医闻声赶来:“郑昭仪醒了?”

    “是,奴婢看郑昭仪似乎好了许多,好像高热也退了,就是……就是……”

    “大郎你来啦,站着作甚?快来阿娘身边坐下……”

    内间飘来几句含混不清的痴语,令在场所有人脸色一变。

    几个太医互相对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快去禀报陛下!”

    汗水熨帖了李景益额角的碎发,也浸湿了他的衣袍,在背上雕刻出肩胛骨的形状来,显得他格外佝偻。一阵燥热的夏风袭来,这对肩胛骨便化作利器,几乎要割破他背部的皮肤。

    暑风割人。

    李景益如是想。

    屋檐遮不住炫目的日光,他仰头去看,却被扬起的白绢遮住了目光。

    他回忆起来,母亲曾经是有这样一条素白的披帛的,在他儿时下学归来时扬起,在他深夜无法安眠时拂过,在他此时的眼前飘啊飘。

    这一刻,他仿佛再一次看见母亲高高举起臂膊、朝他招手——

    归来兮!

    吾儿!归来兮!

    他伸手去挥那恼人的、掩住母亲身影的披帛,却被越缠越紧,仿若身处巨大的茧——母亲,母亲!为什么不见儿?

    他如牙牙学语、瞒珊学步的稚童一般向母亲奔去!

    母亲,母亲!

    无数只手拦下了他,如海浪带走砂砾一样,轻易将他剥离。

    愈行愈远。

    再回眸,只见漫天白幡。

    “魂兮归来!”

    这样的声音在河东道的神池城中已经屡见不鲜。

    这座古老的城池被突厥骑兵三进三出后,再也焕发不出任何生机。

    往远处望,城墙早已不复昔日的巍峨,砖石碎裂,坍塌的缺口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张向天际。城楼之上,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摇曳,旗面早已褪色,只剩下几缕破碎的布条,显得格外惨淡。

    城内更是一片荒芜,房屋倒塌,瓦砾遍地,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堆叠着,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与焦糊的气味。就连寺庙也未能幸免于难,佛像碎裂一地,金身被香灰深深掩埋。

    裴钦带着岢岚军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片惨象。

    云中守捉节节败退,一路退到神池,本打算以此为最后一道防线,但现在来看,似乎连这座城池也要舍下了。

    “你来做什么?”云中守捉使神色十分排斥,说话也很不客气。

    “周总管令我领岢岚军同云中守捉一道退去宁武,抵御攻势,将军难道没有受到手信吗,”裴钦面色平淡,默默加重道,“不得有失。”

    守捉使脸色一黑,但紧接着,他像是捉到对方什么错处似的,讥笑道:“周总管?二郎怕是还是没有习惯哪——如今周公才是河东节度使,二郎难道不应道一声‘使君’么?”

    河东节度使战时兼领“行军总管”,号令三军,无论是称呼“使君”还是“总管”,都不甚要紧,他这番话实在没事找事。

    “……将军说的是,”裴钦忍下不悦退让一步,转而说起正事,“接下来,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哼,使君既然令我等守好宁武,那自然是得加紧城防,只要宁武固若金汤、坚如磐石,任他突厥如何强势,也攻不下半分,待大同军击退突厥右翼、与我等汇合,再一同出城合而围之就是。”

    裴钦一时失语,大同军被突厥右翼牵制在偏关,没有一两个月如何能分出胜负,而云中守捉与岢岚军人数不多,想要拦住突厥左翼军本就不易,还妄想等待援军驰援!岂不是坐以待毙?

    “还请将军慎重,坚守自然没错,只是……”

    还未说完,守捉使便先一步打断道:“够了,这不是陪你过家家的地方!”

    “……”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心下却越发冷静。

    断不可与此人为伍,他得想个办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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