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夜行

    宴饮过半,众人饮食尽足,便有阵阵丝竹之声传来。

    是尚仪局的乐师们在弹奏琵琶。

    一曲彩云追月,将原本热烈的氛围织得更浓厚。

    琵琶声、交谈声和谐地融到了一起。

    似乎还能听到殿外传来的虫鸣声。

    酒盏相碰,觥筹交错。

    裴定柔又夹了一颗鱼丸到嘴里咀嚼着。

    她今夜甚是高兴,胃口大开,吃了好些东西。

    什么蒸软羊、蒜泥猪肉、油炸小鸡、煨鹌鹑,尽是荤物。

    鱼丸下了肚,满足之余,不免觉得口中有些腻。

    裴定柔暂且搁筷,端起茶盏小啜。

    似乎感受到谁在瞧自己,她下意识的偏头去看。

    韩赴亦放了筷子,正往她这边瞧。

    二人坐得原本不远,裴定柔能清楚看到他轮廓分明的面容,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柔的光。

    韩赴朝她眨了眨眼。

    那眸意深深,同上扬的唇角,提醒了裴定柔今日还有一约未赴。

    前几日,韩赴说要带自己登高去俯瞰京都灯市的!

    她差点就忘记了!

    乍然回想起来,裴定柔又是一喜,探头瞧了瞧外头。

    月亮懒懒的卧入云层中,莹润银白的光亮暗淡了不少,群星似乎也有倦意,微弱的星光渐渐隐入墨色中。

    再晚怕是灯市要收了!

    裴定柔起身,朝父亲道:“阿耶,我吃好了。”

    韩赴也站了起来,虽不语,目光却仍在她身上。

    裴叡见方才还在大快朵颐的女儿,笑着凑到了自己身边,心中大约猜出几分,嘴上却仍是在问:“怎么?”

    “女儿想出去消消食。”

    顺便俯瞰下京都夜景,瞧瞧热闹繁华的灯市。

    裴叡瞧了瞧已经行至殿门口的韩赴。

    显然是在等年年。

    他彻底了然。

    值此节庆,当阿耶的怎好扫了宝贝女儿的兴致。

    裴叡放下酒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笑着嘱咐她:“多带几个人,多提几盏灯。”

    “夜风凉,才吃了这么多东西,莫要到风口去。”

    裴定柔点了点头。

    兄长裴朝亦是劝她:“再晚些还有月饼吃,年年稍逛一会便回来吧。”

    中秋之夜,赏月喝茶,尝尝尚食局奉上的各色内馅儿的月饼,亦是每年必行的事。

    裴定柔点了点头,应允道:“我知道了。”

    那就只看一小会儿,就回来同大家一块吃月饼。

    不知道韩赴爱吃豆沙馅儿的还是蛋黄馅儿的。

    见二人要一道出去,苏燕回连忙开口挽留。

    “年年去哪里,等下还有烟花看,可漂亮了。”

    裴定柔哪还有停留之意,拽着韩赴便往外走,不忘回头朝她道:“我们在外面看!”

    西阳楼上观的火树银花,想来光芒更加璀璨。

    出了殿门,她吩咐闲云、散雪道:“你们不必跟来。”

    说罢,又从宫人手中接过宫灯,提在手中引路。

    散雪自然知道二人意欲何为,颇有些不放心,拢了个披风到裴定柔身上,劝道:“公主,天黑了,不然我们还是……”

    虽说韩赴武功高强,到底同公主认识也没有多久。他对裴定柔了解并不深,又不晓得公主的毛病。

    他是男子,又是征战戍守的武将,心思未必如自己细腻,怕是不能周全照顾好自家公主。

    闲云却按住了她,笑意深深。

    “放心吧,我们去去就回来,”裴定柔将那盏八角宫灯稍稍提高了些,“你瞧,有灯照着路呢。”

    不怕。

    散雪这才勉强点了点头,不再劝她。

    迈出正辰宫门,二人直奔西阳楼。

    一路上,裴定柔提着灯,走得并不快。

    那只八角宫灯骨架不大,提在手中甚是轻便,并不显重。

    以细木为骨,绢纱为肤,上绘花鸟,甚是精致漂亮。

    灯芯在灯油中浸了大半,首端默默燃着,透过外罩的轻纱,传递着光亮。

    明亮的正辰宫渐远,二人逐渐陷入高树绿植的浓阴裹挟中,周遭的环境也慢慢暗了下来。

    裴定柔的步子愈发缓了。

    秋风簌簌,摆弄着树叶,送来阵阵凉意。

    今日她衣裙飘飘,穿得轻盈好看,却在秋夜凉风中,显得实在有些单薄。

    方才在殿内,高架上有排排明灯,光亮璀璨温暖,气氛热闹。

    宴席上有父兄姨母,彼此言谈欢笑,人语不断。

    连入口之物,多半也是热食热饮,裴定柔丝毫未感受到秋凉的存在。

    现下,二人骤然走入空旷平道,两侧除了树木毫无遮挡,阵阵夜风袭来,从绿树疏叶间漏过,她只觉得寒意渐深。

    好在出来前身上添了件披风,这才没有冻得太厉害。

    又一阵凉风沁来,裴定柔单手揪住胸口衣襟,脖子也不禁往里缩了缩。

    人朝韩赴那边靠近了半步。

    地上那两道人影,一道挺拔高大,一道微微蜷着。

    几乎要贴到一起。

    若是换做平时,没有七八个宫人围着,她定然是不愿意走夜路的。

    现下因一时激动欢喜,竟暂时将这些搁到了一边。

    经夜风吹了吹,人逐渐冷静下来。

    脑中那股激涌的欢潮之情尽数退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深远绵长的惧意。

    裴定柔手里提着灯,胆怯而仔细地辨认着脚下行路。

    青石方砖铺设的平整宫道,不复白昼时清晰分明。

    石砖间的缝隙线条,隐隐约约,朦胧难辨,叫她分不清哪一块是哪一块。

    又好像原就是一整块似的。

    裴定柔担心被绊摔倒,根本不敢加快步伐,反倒越走越慢。

    韩赴见状,便也放缓步子,同她并肩。

    过了一道宫墙,可见巍峨建筑。

    承阳殿宏伟高大,向来只作大朝会议政之用。

    除此之外,平时并不常使用。

    况且今日中秋,朝廷又无奏议,洒扫的宫人们也自去休息了,殿内殿外连灯都未曾点几盏。

    她眼前有些模糊,提起手中唯一的光源,借着稍稍明亮的映照,循着暗金线织绣而成的纹理,抬起手去摸索。

    好在暗金在黑夜中本不显黯淡,经烛光稍稍一照,便光芒斑斓,更加明亮。

    裴定柔未曾握空,顺利揪住了身旁人的衣袖,扯了扯。

    “好黑啊。”

    韩赴停了下来,他早已注意到她的异常。

    不知是冷了,还是旁的缘由,走着走着,她同自己越凑越近。

    握着提柄的手,往回撤了不少。露出的那截腕子,在微弱光亮下,愈发显得细白。

    如今闻裴定柔此言,才知道大约是因为怕黑。

    怪不得她住的宫殿也是亮堂堂的,夜间若要出行,除了两个近身侍女外,动辄也是七八个宫人提灯跟在身边。

    现在她身侧却只有自己一人,手中一灯。

    “怕黑?”

    裴定柔垂眸瞧着他胸口金色麟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手中那盏灯一路燃着,灯芯似乎有些蜷了,火焰艰难地亮着,光芒自然大不如前。

    早知道给韩赴也拿一盏了。

    两盏灯并在一起,能将路照得更清楚些。

    要不然……回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不过一瞬,便被她打消。

    来都来了,眼看西阳楼近在咫尺,此时打道回府,不免可惜。

    况且返程也是这样摸黑回去,倒不如继续往下走。

    登楼俯瞰,风光无限,一定不虚此行。

    她安慰着自己,试图将涌起的怯弱之意压回心底。

    心口却咚咚敲起小鼓。

    不过几息,裴定柔抬脚准备往前行,手中忽然一轻。

    韩赴来提她手里那八角灯笼。

    抬手间不经意触到了她那只握提柄的手。

    指节柔软纤细,却冰冰凉。

    回忆如澜,层层涌起。

    韩赴清晰地记得,彼时她掌心温暖是如何驱散冰寒与怒意的。

    同那时的温热大相径庭,裴定柔的手现下丝毫暖意都无,不知是因风凉冻的,还是夜深吓的。

    此刻自己的手反倒是泛着暖,甚至热得微微发烫。

    韩赴目力极好,纵然不借助灯烛照亮,仅凭残余月光柔辉,也能看到她握柄的手,毫无血色,惨白如纸。

    从手背到掌心,无一处温暖,尽渗寒意。

    他想将那碍事的灯笼扔到一旁,好好帮她捂一捂。

    却又不能。

    她怕黑。

    宽厚而温暖的大掌,绕过她腕子,轻而易举地盖住冰凉的手背。

    二人各怀心思,片刻沉默。

    裴定柔瞧不太真切,只觉覆在手背上的温暖停留了一瞬,复又离了。

    那只漂亮宫灯,执柄便握到了韩赴手中。

    自己的手也顺势垂下,缩回了披风里。

    只是左手仍旧牵着他袖子,不愿意放开。

    咚咚咚咚。

    她心口的鼓声愈发急促了。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旁的什么。

    两人又继续向西阳楼缓行。

    那盏宫灯,始终横在她身前,为她照亮。

    因身量之差,韩赴微微俯着,二人距离拉近不少。

    甚至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均匀,却不大平缓。

    她缩进披风里的手,指腹指节颇为不自在,似乎怎么垂下都不自然、不合适,开始不自觉地蜷着、攥着,很快掌心便热了起来。

    连带着捏着韩赴袖子的那只手,亦感阵阵暖意,不再冰凉。

    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裴定柔行路并不直稳,偶尔向外歪几步,那衣袖便悄悄将人往回带。

    咚咚咚咚。

    许是灯烛之光离得更近了,照得裴定柔面色红润不少。

    韩赴瞧了一眼,唇角轻扬。

    很快二人便到了西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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