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雾气凝聚又消散,露出南星辞压抑着怒意的容颜。
他抿着唇,垂头沉默望了怀中的她一眼,见她脖颈、四肢和腰身都被捆满锁链,狼狈得像个犯人,眸中怒意更甚。
时猗猗太过震惊,怔愣了会儿才回过神,不敢置信地抱住他光滑冰凉的肩甲,喃喃问:“阿星,你怎么来了……”
南星辞绷着那张苍白而冷峻的脸,没有回答。
他冷冷盯着凌鹤子,眸中似有刀光,嗓音如同寒潭沉冰,平静得可怕:“果然是你。杀我不够,还要威胁她。”
凌鹤子却不语,只皱眉望着时猗猗虚弱靠在他怀中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
这道咒印是长门宗的镇山密法,禁锢在她的元神之中,除了他这个掌门,再无其他人能解,可魔星竟能沿着她微弱的气息,追寻到这里。
天下修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识海是虚无缥缈的心境,即便修为再低下的修士,也无法被轻易入侵,只有濒死或与道侣结契,才能短暂裂开缝隙。
难道她真的背叛修仙界,与魔星私自结了契。还是她根本不对魔星设防,任由他在她的识海中肆意横行?
凌鹤子忽地嗤笑一声。
既然他的好徒弟心甘情愿当魔星的人质,那他便试上一试!
他身影拔地而起,掌心飞快翻转,幻化出长剑,对着两人狠狠刺去:“魔星,受死!”
空旷的祭坛顿时震起铮铮剑鸣声,南星辞拢紧双臂,劲瘦的腰身轻轻一拧,瞬间飞跃闪至半空。
四周一道道黑雾如同坚韧而肆意的藤蔓,跟随他衣摆腾飞的方向,层层围缠,搅碎了剑气。
一招落空,凌鹤子面沉如水,手上动作愈加狠厉,并起剑指贴着剑身极快地横扫,竟召唤出数十把以灵力凝聚的剑气,在周身绽开。
这是刚苏醒那日,凌鹤子守在封印外意图杀他的剑阵!
南星辞不由得屏息,灵力也跟随心念暴涨,正欲一剑破开铺天盖地的阵法,怀中的人突然剧烈瑟缩了下。
他动作一滞,连忙垂头望向时猗猗,她已经脸色惨白,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楚,连呼吸都微弱了下去。
“猗猗?”
南星辞脸色一变,他们交战得太过迅速,电光火石之间,时猗猗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觉浑身上下的锁链都被用力牵引,绞得她元神都快要分裂。
“阿星……疼……”
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翕动着嘴唇求救,南星辞瞬间会意,藤蔓般的黑雾跟随他的“念”缠向锁链,却猛地扑空,直接穿了过去。
他当即一怔,转为单手揽住时猗猗,空出一只手拽住锁链,竟发现它无头无尾,无根无源,仿佛生来便在虚空之中,只为困住她的元神。
南星辞向来淡漠的表情浮现一丝惊愕,转头向祭坛中央望去,金色的咒文在半空中悬浮,围绕着一团黯淡的混沌旋转。
虽然微弱,但他能感受出,里面那道属于时猗猗的,熟悉而微弱的气息。
原来她的元神并非单纯被禁锢,而是被硬生生剥离下了一缕,困在咒印之中。
明明那么胆小又怕疼的人,竟能隐瞒这么久不告诉他。
南星辞抿住唇,苍白修长的指节蓦地攥紧,凌鹤子趁他分心,长剑一指,号令剑阵极速攻来!
“阿星,快躲开——”
无数道剑光压顶,时猗猗忍着痛嘶喊,拼命将他向外推,南星辞却像块听不懂她说话的石头,不仅一动不动,还把她往怀里按得更紧。
他神色漠然,连头也没回,只抬手挥剑一扫,顷刻间便击溃了凌鹤子的剑阵。
轰!
相撞的剑气如惊雷破空,又如暴雨散落,一时间地动山摇,整座祭坛都被劈裂,弥漫出阵阵烟尘。
时猗猗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埋头闭眼,紧紧抱住南星辞。
等四周重归平静,视线恢复清明,祭坛竟变成一片废墟,地面裂开的缝隙隐约透出诡异的漆黑,深不见底。
那道雪白的身影,似乎也随之不见了。
师尊呢。
时猗猗心里咯噔了下,连忙挣脱开南星辞的怀抱,四处寻找师尊的踪迹,终于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望见那道纯白的身影。
凌鹤子脸色已然发青,正狼狈地用剑拄着身体,捂住胸口喘息。
遭了,师尊的伤!
她心里一紧,习惯性要上前查看,可师尊二字还未喊出口,肩膀忽地一沉。
南星辞强行拽过,把她甩到自己身后,回头冷冷质问:“他这样对你,你还认他这个师尊?你忘记自己刚刚喊疼,忘记自己差点死了?”
“我……”
时猗猗怔了怔,迟疑地转头望向师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答案,却也没办法否认。
师尊的剑出得太快了。她甚至不知,此刻是该担心师尊的伤势,还是该心寒师尊抛弃了自己。
凌鹤子低低咳嗽,忽然对她微微笑,招了招手:“猗猗,过来。”
她到底是他的徒弟,刚刚的剑招,他并未使出全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确认,她与魔星之间果然关系匪浅。
这般惊天动地的动静,整个修仙界都能知晓。不仅长门宗弟子,修仙界其他宗门的修士,都在御剑赶来,若是被众人瞧见她与魔星这般亲密的模样,才是真正无力回天了。
“猗猗,你是好孩子,师尊愿意相信你。只要你迷途知返,师尊定会保你平安无忧,还会亲自到魔界接你回长门宗,元神也不必再为咒术所困。”
他语气是一贯的温和,仿佛以前每次耐心教导时猗猗那般,手中却重新凝聚灵力,缓缓提起了剑。
“现在,听师尊的话,离开魔星身边。否则,别怪师尊不念旧情,先将你一剑斩灭。”
凌鹤子眸中杀意坚定,毫无半点犹豫,时猗猗脑袋嗡地一震,不敢置信地唤了声:“师尊……呃!”
南星辞突然猛地推了她一把,她重重跌倒在祭坛中央,再抬头,竟有无数道黑雾结成网状的牢笼,将她罩了起来。
她瞬间明白南星辞的用意,不由得呼吸一滞,扑上前,不停拍打着结界。
“阿星,阿星!”
他已经腾空跃起,身影快得她根本看不清,只感觉风中不停炸开一道道剑刃相撞的火花,接着传来凄厉而尖锐的啸鸣。
远处的天际越来越暗,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阴影逐渐袭来,后山的祭坛距离长门宗主峰几百里之外,可修仙界无数修士一齐释放的灵力威压,隔这么远都能逼得她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再打了。
时猗猗内心慌得厉害,她如今元神离体,几乎耗尽了灵力,如果向师尊低头认错,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还能回去,但她走了,南星辞怎么办?
他是怎么闯进长门宗找到她的,魔界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他独自一人,该怎么抵挡修仙界的千军万马?
时猗猗拍打着结界,忍不住哀哀唤道:“阿星,阿星!”
她唤了几声突然停住,怕南星辞分心受伤,转念想劝师尊,却又想起师尊的伤势本就迟迟未愈,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附近的长门宗弟子已经齐刷刷赶到,默契列成剑阵,奋不顾身加入战局,咻咻的剑鸣声如烟花窜上天空,每尖叫绽放一次,便让她的胸口颤抖一次。
……阿星!
闻讯而来的宗门修士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时猗猗心脏高高悬着,堵得快要无法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直勾勾盯着那道忽隐忽现的黑色身影。
可这毕竟是魔星与凌鹤子之间的争斗,其他修士哪里有插手的份。
两人交战的身影太快,列阵的长门宗弟子见协战不成,还险些误伤掌门,羞愧之下竟怒火攻心,转头向时猗猗攻了过来!
无数道雪亮的剑光急转方向,几乎晃白了天际,空中缠斗的两人剑招猛地一顿,齐齐向下望去。
剑气满含杀意,时猗猗被困在结界中,根本无处可躲,长门宗弟子却更加盛气凌人,加快了御剑飞向她的速度。
凌鹤子转剑指向众人,震怒道:“住手!”
却有一道漆黑的影子比他的声音还快,闪到时猗猗面前。
时猗猗只感觉眼前闪过无数道雪亮的剑光,又忽然暗下来,被死死按进一个冰冷却结实的怀抱中。
破碎的衣袂翻飞,在风中零落,南星辞竟按住她的后脑,紧紧拥住她,硬生生替她挡下几百道剑气——
列阵的长门宗弟子惊呆了,刚刚赶到的修仙界其他宗门弟子也惊呆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时猗猗怔怔睁大眼睛,指尖颤抖着,摸向他的后脊。
好凉。
他身后究竟是冰冷的铠甲,还是无情的剑刃?
“……阿星?”她元神离体太久,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哀哀唤道,“阿星,阿星?”
南星辞没回答,只是将她颤抖的身体抱得更紧。
她躲在他高大许多、也宽阔许多的身影中,紧紧伏在他覆盖铠甲的胸前,却听不到本该鼓动的心跳,只感受到冰冷的体温。
是了,她如今只是元神,南星辞能触碰到她,必然也只是元神。
而元神所受的伤会尽数转移到身体,他替她挡了那么多剑,完整的元神之下,身体会怎么样?
时猗猗不敢细想。
“阿星,我们回去。”她努力挣脱开南星辞的双臂,压抑嗓音中的颤抖,“我们一起回魔界,不要再和他们打了!”
南星辞却苍白着脸,摇头否决:“你回不去。”
他握住她身上的锁链,用力攥紧,低声重复道:“我斩不断,你回不去。”
“我回不回去又怎么样,总不能让你陪我死在这里!”
她哽咽着大喊,南星辞的目光却阴沉下来,抿着唇松开怀抱,重新将她禁锢在黑色雾气编织的结界中。
时猗猗无法抗拒,绝望地拍打着牢笼,喊道:“阿星,阿星!”
凌鹤子远远望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禁皱起眉。
他虽看出两人之间关系非同寻常,却没料到,魔星竟爱护时猗猗至此。
以魔星的修为,完全可以在剑气到达之前,将时猗猗拽离原地。可他记得她身上的锁链,记得她隐忍的痛楚,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她再受到一分一毫伤害。
真是感天动地,不过——
凌鹤子缓缓提起剑。
这也正是除掉魔星的好时机!
他念随心起,在场的长门宗弟子瞬间会意,列阵攻了过去!
修仙界其他宗门的修士也陆续赶到,见状也一起加入战局,在空中组成层层叠叠的大阵,剑指祭坛。
南星辞起身挡在她面前,一剑挥断众修士即将完成的起手式,却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如游龙般迅猛,破开云雾,向他冲来。
时猗猗来不及思考,便已认出那道身影,下意识呼喊:“师尊,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打不可,就算魔星天性暴戾,罪孽深重,那也是原书中的魔星,而不是阿星!
几百年前的恩怨,凭什么怪到阿星头上!
时猗猗眼眶发红,咬唇忍住元神分离的痛楚,向前抬起了双手。
刚成为长门宗弟子那时,她无意中看到一本记录各类符箓阵法的古籍,竟无师自通,草草看了几眼便领会其中大半。
她曾试着用出,却始终被筑基期的修为限制,每每还未结印,便被体内巨大的灵力波动引发心疾,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可此刻她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拼那个渺茫的机会,带南星辞一起回到魔界。
时猗猗咬牙,双手指节飞快弯曲成不同的角度,紧紧相对,拼尽最后残余的灵力结印。
而那句不知名的口诀,也仿佛早已念了千百次那般熟悉,清晰浮现在她的脑海——
我本非我,魂游八荒。
灵台方寸,即是归乡!
突然狂风四起,祭坛中心的地面倏地展开巨大的通天法阵,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
元神仿佛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震慑住,众人动弹不得,杀意和剑气竟也随之凝滞在阵法中,纷纷惊愕地望向阵法中心的时猗猗。
她已然快要维持不住身形,影子开始变得透明,南星辞一怔,不管不顾冲到她面前,丢下剑抓住她的肩膀喊道:“猗猗?”
他还快速说着什么,几乎是含糊不清的嘶吼,教人听不明了,只有猗猗二字仿佛练习了千百遍,格外清晰。
时猗猗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费力抬眸,气若游丝地安抚:“我没事,阿星,我们回家……”
她伸开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向后仰,悬浮的阵法竟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缓缓将两人淹没,沉了下去。
凌鹤子微微一怔,提剑追上前,却赶不及阵法消散的速度。
等到了祭坛,只剩下从时猗猗元神中剥离出的那一缕混沌,仍留在原地,被咒印所化的锁链桎梏。
众修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凌鹤子,长门宗的长老突然从人群中站出,高声喝道:“掌门,时猗猗叛变了修仙界,万万不能再留!”
可凌鹤子只望着祭坛,似乎陷入了恍惚。
见他迟迟不语,长老们恨恨咬牙,双手在袖中凝聚起了灵力。
修仙界这么多宗门看着,竟让一个筑基期的弟子当众带着魔星逃跑了,长门宗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总要找个由头,当修仙界众修士面前,重振长门宗的威严!
长老们互相交换了视线,然后齐刷刷跃起,一掌击向时猗猗残留的元神。
凌鹤子却突然抬手,一剑振飞几人的身影。他捂住胸口,脸色已经乌得发青,眸中杀意却锋利凛冽,缓缓吐出两个字:“退下。”
众修士愣了愣,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但几位长老仍是不服气,从地面爬起,抹了把唇角,高声质问。
“事已至此,难道掌门还在顾及那浅薄的师徒之情?那时猗猗究竟有什么大来头,值得掌门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开恩!”
凌鹤子只冷冷重复:“退下。”
他剑尖动了动,在废墟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众修士听得心里一颤,唯恐他盛怒之下动了真格,不仅杀掉长老,还会波及他们这些局外人,赶紧出声打圆场。
“各位长老息怒,我等也认为这弟子杀不得,既然魔星对她如此在意,所作所为必定受到她的制约。既然她元神锁在这里,修仙界便有了最大的筹码,还有什么可怕?”
“没错,各位长老莫急,凌鹤道君留人自有留人的用意,我等愿听从长门宗调遣,将魔界那些宵小之徒一网打尽!”
众修士你一言我一语地铺台阶,长老们这才缓和脸色,对凌鹤子俯身拱手认错,带领着众修士暂且退下,前往宗门议事大殿继续商讨。
后山再次恢复往日的寂静,凌鹤子站在残破的祭台之上,身体忽然摇晃了下,用力按住额头。
时猗猗催动的那座阵法,竟搅动了他识海深处,记忆中那个温柔圣洁的脸庞又开始浮现,眸中蓄满了泪水,凄凄质问他。
「凌师兄,你为什么骗我……骗我他不会再来了……」
他望着那团混沌,忽然分不清额头和胸口哪个更痛,难以喘息。
时猗猗为何会参透那座阵法,她从哪里学到的。难不成师妹真的还活着,被魔星寻到了影踪?
寒凉的风飒飒刮过,卷起裂缝旁的碎石沙砾,凌鹤子捂住胸口,望见一道黑色的碎衣角迎风飘着,眸光突然暗了暗。
魔星。
他猛地抬手甩出长剑,刺中那块被划下的衣袂,动作狠绝得仿佛刺进魔星的胸膛。
但长剑只是深深没入石中,发出微弱的呲呲声。
凌鹤子被唤回理智,皱眉望去,竟有一道忽隐忽现的黑色雾气,盘桓在剑身,不停腐蚀着灵力。
和他胸口那道伤痕,以及战场那些死去的修士尸体身上一模一样。
凌鹤子愣了愣,再低头寻找那块碎片,竟然消失不见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意识到什么。
这是——
“这是时丹长自己不肯苏醒,实在和我没关系,请尊主大人明鉴呜呜呜……”
魔界,时猗猗寝殿中,医修男子缩在她床尾瑟瑟发抖,痛哭流涕地解释。
“我就是为了灵石才来魔界的,怎么可能傻到害死金主,不仅一分捞不着还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南星辞面无表情,盯着他鬼哭狼嚎的模样,冷冷道:“带下去,送到宁雪臣那里审,直到他说实话为止。”
侍卫低头应下:“是。”
男子被众侍卫毫不客气地拎起,顿时哭声更高了,撕心裂肺地大喊:“时丹长救命啊,你快醒醒吧,赶紧还我清白,救我一命啊啊啊……”
时猗猗意识朦胧,还没睁开眼,就被这喊魂似的哭叫吓了一跳,缓缓抬眸望去。
男子双腿疯狂瞪着地,见她面露困惑地望着自己,连忙惊呼道:“醒了醒了,时丹长醒了!”
南星辞微微一怔,转身垂头盯住她,仿佛怕她突然跑了似的,声音嘶哑地确认:“你醒了?”
时猗猗轻轻嗯了声,一时有些茫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像死人诈尸那样?
旁边的宫人瞧出她的疑惑,适时解释道:“元神归位后,时丹长始终没有清醒。”
“这医修说时丹长得了风寒,还喂了些凡人才吃的药,结果两天两夜过去,时丹长仍未苏醒,我等怀疑他在药里动了手脚,正要拿他去审问。”
“元神……归位?”
听见这两个字眼,时猗猗的记忆才如潮水般缓缓涌现。
那座铺天盖地的剑阵,还有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的怀抱,她心底一沉,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顾不上眼前的凌乱,紧紧抓住南星辞的袖子问:“你的伤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