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哄

    “念山主,您在吗?”

    老张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人应声,耳朵贴在门板上等了一会儿。

    “奇怪,我明明看见她回来了,虽说好像是横着躺回来的……”

    “做什么呢?”

    老张正打算推门而入,忽然有声音在身后响起。

    凉意自后心弥漫,他吓得手一抖,看清是山门中那位小弟子后,用力舒了一口气:“小仙长,你走路咋没声儿呢……”

    “张叔,有什么事和我说便好。”毕竟他是松声带回来的人,裴云昼难得多解释了一句:“师尊正在休息。”

    小徒弟的语气颇为和善,仿佛刚才冰碴子一样的质问只是老张的幻听。

    老张受山主所托替献南山开伙,主要照顾还需用凡间食物饱腹的裴云昼,每天要烧的菜不多,因此隔几天便能下山回家一躺。

    但今天仙人打架,天雷滚滚,从献南山望去,隔壁青冥仙门的山峰都看不见了,老张想肯定是发生了普通人不知道的大变故,不好多问主家,他心里惦念着村里的家人,想着怎么着也要下山看一看。

    老张尴尬地搓掉了指缝里的面粉,试探着问:“刚刚我路过,发现通往山下的路没了……小仙长,这是咋回事啊?”

    裴云昼不动声色挡在他与门之间,斯斯文文回答:“天地异状发生突然,实难解释,若您想下山,可从后山小路自行离去。”

    老张有些愕然,没想到心思一眼被裴云昼看穿,这小毛头平时一根筋,怎么今天如此圆融?

    “我走了……那你的饮食怎么办?”

    “放心,我已熟记食谱,可以自己下厨,还请张叔下山后,不要向其他人提及献南山之事。”

    “那我就走了,小仙长你好好照顾自己啊!”

    裴云昼目送他离去,转身双眼眯起,微笑着推开了门,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心头一紧。

    “胆子大了,敢设计同门性命了?”

    松声身着天青色中衣坐在床边,压着秀眉,眼睛乌沉沉看着他,线条柔美的脸却是煞白的,像一朵随时会飘散的云。

    裴云昼立即跪下,目光诚恳,一五一十地讲道:“大师兄是个榆木脑袋,小师姐也是个不开窍的,他们明明互相有意却捅不破这层窗户纸,用信诓骗小师姐去百木峰秘境是我不对,我没想到魅花还有这种……功效,我承认错误,任凭师尊处置。”

    轻轻放下显得太过偏私,从严处置……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幻境,干的坏事早都已经翻过许久的篇了,没必要。

    “小小年纪对师兄师姐没一点敬重,怎么,就你开窍早?他们还得谢谢你牵的红线?”

    松声说完瞪了他一眼,如今他直接把前因后果说出来了,省了她不少替念瑶月教训徒弟的事。

    裴云昼一阵心虚,忍不住抬起眼皮看她:“我敬重师兄师姐,但对师尊……甚是爱重。”

    松声扭过头,看向窗台挂着露水的鲜花,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的杰作。

    “说话没遮没拦,我可没教过你区别对待同门。”

    裴云昼顿时恹恹:“师尊教训的是。”

    既然裴云昼魅花设局在前,又被仙门逮住差点被天雷劈死,点到这里已是足够,对裴云昼来说,他与念瑶月重要的感情节点算是结束了。

    况且刚刚那道天雷不是儿戏,要不是知道裴云昼与念瑶月都能活着渡过这一关,凭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不敢拼掉性命贸然行事。

    ……但念瑶月在这样危机的时候没有逃避,选择对抗天道,足见是个值得被他喜欢的人。

    松声低垂目光,视线中恰好看见裴云昼跪在面前,有些心烦意乱:“既然你认错了,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

    没想到裴云昼非但不走,还朝她膝行几步,坚定拒绝:“不行,你伤得很重,让我留下来陪你吧。”

    松声闭上眼睛:“出去!”

    “……”

    裴云昼得到更凶的一声,低头不敢正视她,怕再待下去惹她生气,起身后一步三回头,只盼她松口让自己留下。

    但松声无视了他眼里显而易见的期盼

    她听见脚步声绕过屏风,走向廊外,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放任自己溢出了一声喘息。

    烧灼般的疼痛几乎撕裂四肢百骸,气海经脉被电贯穿,她忍不下去了。

    松声没有抵抗痉挛,颤颤巍巍地去够床边案几上那把与苹果放在一起的银质短刀。

    在她受到重创濒死之时,如果没有看错,也没有感觉错……

    当时雨停了一瞬,雷云里破开了一条裂隙,里面是频梦秘境中的溪流与花草,与这场幻境蓄势待发的雷劫形成鲜明对比。

    但很快,裂隙又被另一股力量弥合起来,有什么在阻止他们离开秘境。

    松声大胆猜测,念瑶月是裴云昼的心魔,只要念瑶月死了,幻境自然会崩塌,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她短暂回忆献南山的这段时光,越想越觉得在幻境中假扮裴云昼的师尊没什么意思,比起谈情说爱,不如早点过上拿着工资吃吃喝喝的单身好日子。

    松声低垂眼眸,叹了口气。

    这不是她的世界,相遇的人注定分离,与其继续承受雷刑灼烧之苦,还不如来一波狠的,当断则断。

    也就是说,现在——

    电光石火之际,突然木窗轻晃,疾冲而来的人影空手接下了她刺向心口的白刃。

    裴云昼双眼猩红,从刀尖落下的血如连珠,将她的白裙再次染成鲜红。

    “你怎么还杀个回马枪,吓我一跳。”

    虽然这样玩笑地说着,但松声弯成弦月的漂亮眼睛里是毫无悔意的决绝,试图将他握紧刀锋的手掰开。

    难以抑制的颤抖让这个动作变成徒劳。

    “……”

    裴云昼心底一阵悲凉,咬紧牙狠狠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松声反而平静下来:“你在气什么,我当然知道,我在做绝对正确的事。”

    绝对正确?

    裴云昼不怕疼似的,反复咀嚼着她的话,然后突然停顿,将刀夺回摔在地上,拽来枕头将人放倒。

    “这根本不对,你刚救了我,自己却想一了百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万一她真的得逞,对着心口刺了一刀,他该怎么办,她到底想过没有!

    滚烫的液体从腕上缓缓流下,激得松声身体发软。对方压抑着的怒意直冲耳窝,她来不及反应,茫然看着那双不复懵懂胆怯的眼睛。

    “你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什么都不记得,你做这种决定是在要我的命。”

    “这话说的,我又不是索命的阎王,你的命对我来说值钱么?”

    “就这么不在意吗。”

    裴云昼颈侧青筋暴起,不敢用力抓她,所有的愤然化作利刃袭向自己,声音艰难从嗓子里发出:“师尊。”

    她打断了余音:“是松声。”

    裴云昼看似瘦弱苍白的手腕力道十足,同时幻境里念瑶月全身灵力被天雷散得一干二净。

    松声无法挣脱,干脆放松下来乖顺地躺下去,目光偏侧向地上赤红的小刀。

    “裴云昼,你演的很开心吗,但我已经腻了。”

    裴云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似乎难以理解她的话。

    “你全都想起来了,这样很好,现在就离开幻境,把刀给我。”

    裴云昼这次干脆利落拒绝,双指捏她下巴,边说边把她黏在刀上的视线掰回来:“不可能,我绝对不会看着你去死。”

    “还记得吗,你刚刚答应和我在一起,第二天连话都不说一句就离开我,你与苏枳羽倒是亲密,他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他可真是你的好弟弟。”

    松声听见他的话,愣了愣:“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在一起了?”

    裴云昼眸光凝住一霎,呼吸仿佛停了,尾音突然飘起来:“你忘了?”

    “裴云昼,放开我!”

    松声心觉不妙,翻身躲开他,裴云昼却将她钳得更紧,

    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极端的念头,与其看着她去死,不如将人捆起来,禁锢在臂展范围内,让她的眼里永远只能装得下他一个。

    “你别发疯,我都看见你眼神变了,你能不能自己醒一醒啊裴云昼!”

    松声看着越贴越近的人,内心一阵惶恐。

    所有细微的颤抖都被压在裴云昼的胸膛之下,直到看见她袖口褪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爬上发白电纹的手臂。

    松声推不动他,索性望着天花板,仰着脑袋任他施为。

    但这个人完全没有任何技巧可言,过了一会,她感觉疯狂拱着自己脖子的人停了下来。

    裴云昼松开了手,面部表情僵硬,半晌喃喃道:“对不起,你身上还有伤,我不该这样对你。”

    明白她一碰就碎,良心还算没被狗吃掉。

    松声难受地吸气,别过头生了会闷气,又扭回来:“好啦,我不怪你。”

    裴云昼转身捡起那把匕首。

    他用衣摆擦尽了血,坐在床沿极其认真地削苹果,尽管这双手抖得与松声此时的情况不遑多让。

    良久,他终于控制好情绪,出声问:“在你自逐出青冥仙门的前一天,你同意我留下,允许我在你身边,你也忘了吗?”

    声音很轻,像是哀求,一字一句敲击在松声的心上。

    “我从没忘记这件事。”

    怎么会忘呢,原来她不是一个花丛老手,看不清这些风月,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心。

    见裴云昼脑子清醒过来,松声侧身蜷在床上观察他微震的淡棕色瞳仁,像一只落了水的小狗。

    “裴云昼,还记得让你留下的前提是什么吗?你必须知道我是谁,可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说啊,很难辨认吗,我与她就那么像吗?”

    “……”

    裴云昼未曾抬眼,仔细雕琢那只越切越小的苹果,不知犯了什么病,非要把果肉削得圆润不可。

    松声就这样一直等着。

    直到裴云昼再次看向她时,松声露出了一个微笑。

    裴云昼发红的眼眶瞬间蓄满泪水,开闸决堤一般,就着朦胧视线切下一块酸甜苹果放在她的唇边,委屈得哼哼唧唧。

    她承认自己有一种奇怪的心理。

    表面与心底的名字总得占一个,插上写着“松声”二字的旗帜,不然无疾而终的感情会让她吃不好睡不好,往后都不快乐。

    “松声……”

    裴云昼主动投降。

    听见这个名字,松声目光软和下来,她的心里始终计算着对方的反应。

    松声飘向他的眼神像是带着尾钩,先是舔了舔他的指腹,然后贝齿轻启,咬住那块苹果。

    她看起来很好哄,这时候像一只养在贵族家里娇气的小动物,但这不应该是她会有的样子。

    裴云昼有些恍神,任由松声抬手顺着他的手背轻轻抚摸,一下一下,似乎这样是给他喊对名字的奖励。

    忽然,藏在手肘关节的曲池穴被人重重按了下去,裴云昼手臂一软,几乎脱力。

    这一出实在意料之外。

    松声攒够力气扑倒他,伸手去够那把银质小刀。

    许是生抗雷劫消耗过多,加上一时动作太大,松声还未够上案几便觉头脑发昏,突然迟钝了几分,摔在了他的身上。

    本就没几分胜算,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你就那么想死吗,那怕在秘境中,都不愿待在我身边吗!”

    裴云昼几乎吼出声,眼里的柔软荡然无存,精美皮囊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伪装其中的劣性如燎原烈火烧穿了夹杂在矫饰里的真心。

    他本就是牢笼里的困兽,是害得母族覆灭,大师兄再难修剑道的元凶!

    松声眼前天地忽然颠倒。

    裴云昼一手握着她的肩膀,一手扯下床帘在她腕上飞速绕了几匝,将她的右手牢牢绑在床头。

    他颤抖的声音像是悬崖边失怙幼鸟绝望的悲鸣:“这是我的底线,这一回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的面前!”

    “……果然,你连装都懒得装了。”

    松声思绪难得迟缓,眉梢眼尾透着淡淡的红,倚在床头苦笑:“可我们也算,嗯,名副其实,所以我这个做师姐的,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

    萍水相逢,缘聚缘散,等她彻底修复世界线,裴云昼就与她再不相干,这是注定的分散,她身为天道管理者一向很信命。

    松声从未如此认真的做过这件事,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回来了,字字句句都铿锵有力。

    “裴云昼,我是谁?”

    裴云昼单膝跪在她面前,漂亮的少年眼中是无星的夜幕。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师尊。”

    松声扬手一个耳光,清亮的声音响彻室内,裴云昼被打得偏过头去,迟滞的回眸竟然多了些柔情。

    “再说一次。”

    “师尊。”

    又是一个耳光,松声几乎用尽全部力气。

    裴云昼脸上浮出青紫伤痕,耳边嗡鸣不休,他看着她异样鲜红的唇瓣,依稀辨认出她说的话。

    “最后一次。”

    裴云昼提手擦掉了嘴角的血:“师尊!天道害你,我转修鬼道并不后悔,只怕辜负你当年嘱托,无论你再问多少次,你都是——”

    这次的耳光还未落下,裴云昼抓住她唯一能活动的左手,用指尖在掌心写下了第一个字。

    念。

    在心字落点之后,下一个字还未开头,裴云昼忽然怔住。

    松声甩开他,强行解开捆在手腕上的布条。

    裴云昼似乎习惯了天道给他的警告,很快反应过来,他眸光一深,经脉被快要压抑已久的情感冲碎了,不管不顾摁着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放开我,我要离开……唔,裴云昼!”

    虎齿刺穿他的嘴唇,腥甜血气混着残余的苹果香气弥漫开来。

    裴云昼吻得很急,很深,攫取她唇齿里的涎液与空气,不给她留一分呼吸的余力。

    这一须臾被拉得很长,长到足以盛放几辈子的执念,盛着浓烈爱恨瓷瓶打碎了,一把火烧尽了。

    松声强撑雷劫损伤到此已是极限,窒息的疼痛感自肺部涌来,手脚骤然卸力,软软倒了下去。

    她的长发被揉得乱七八糟,铺散在床上如一幅墨画,回光返照一样的生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褪去,她又变回了苍白的、快要凋谢的那一朵。

    但在裴云昼的眼中,她依旧是世间最无暇的存在,却在此时被他弄得如此狼狈。

    裴云昼呆在原地,想了半天,事情究竟怎么变成这样,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许多念头在脑海中轮转过几圈,裴云昼忽然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为彼此营造了最梦寐以求的假象,将假象扯破后还有一丝渺茫机会能够交换一颗血淋淋的真心,真的很不错。

    裴云昼解开布绳,将松声打横抱起,听着她几乎痛到无意识的低吟,踹开门朝后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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