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女仍旧是以面巾遮目,拖着湿漉漉的身躯一步步登上石阶,林灿持剑站在台阶的顶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忽见台上有人,海女登阶的脚步微顿,随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吼,像是猛兽般的怒吼威胁,因着从河水中爬上来,杂乱的头发上挂着几缕水草,滴落的水珠顺着下颌滚落。
林灿尚未有动作,身后的付一已纵跃而下,陨铁剑红气划过,在他的手中紧握着颤鸣,如雷霆坠落。
付一当胸一剑,林灿立于台上,听见了他念出了些许的言语,却在风中模糊成片,随后而来的就是一声刺耳的剑刃相交的铮鸣。
两人双双落下台阶。
林灿在半空中拉开了鸿鸣弓,箭光破风而出,擦过付一的肩头,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海女身形矮小,又被身前的付一遮了大半,林灿几次拉弓都难以找到合适的角度,只好朝台下纠缠的二人飞身跃去。
及至落地,两人已经拉开了距离,海女退至河水边缘,她看着狼狈不堪的付一,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林灿,忽地勾起一抹森然的笑。
河水骤动,溯溟破浪游近,林灿刚要叫喊制止它,却反被溯溟猛地拍起的水浪溅到。
溯溟高叫了两声,那声音听着不似惊恐,反倒是有些愉悦,甚至跃出水面,亲昵地用鼻头顶了顶海女的背。
海女看也不看身后的庞然大物,溯溟见海女没反应,竟发出了疑似低哭的呜咽声,鱼尾反复拍打着水面,又在河面上来回游了几个轮回,再次跃出水面,顶了顶海女的背。
海女神色冷漠,似有不耐,反手挥出一掌,在水面炸起半人高的浪花,将溯溟逼退,溯溟游远,尾鳍反复搅动水面,似在不安。
林灿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忽觉怀中古星图有所反应,但是碍于海女的目的,此刻掏出来无异于开门揖盗,但是林灿知道海女定是星官,既如此,便有化敌为友的可能。
付一此刻呼吸粗重,显然这两招便已经是残败身体的极限,尽管他仍在柱剑坚持,但是颤抖的双腿将此刻的状态暴露无遗。
林灿持剑上前,一把将付一推至身后,谁知付一却直直地倒栽下去,陨铁剑划过地面,落下深深的划痕,他狼狈的倒在地上。
见人力竭还挣扎着起身,林灿尴尬地一把按住他的肩,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想死就别动了。”
林灿开口说道,随即将目光转向海女,只一瞬,她竟莫名觉得海女的一双眼睛有些熟悉,但是细看,却是双眼浑浊,有几分老态龙钟之相。
林灿一时猜不透对面人的年纪,内心却道是伪装,她左手捏紧了鸿鸣弓垂于身侧,站直了身体,示以微笑,摆出和谈之姿。
溯溟还在海女身后游动,拨动的水声忽大忽小。
林灿凝神,调出体内的神祇右手掌心调出一朵绯红的花朵,见状,溯溟更是兴奋,意欲上前,却碍于海女的阻碍,只敢浮在河中,眨眼望着林灿。
林灿主动开口说道:“这位朋友,既然在此处相见,说明是有缘的,何不坐下耐心聊聊?”说着便主动收了弓,挨着付一席地而坐,用手拍了两下地面,强作轻松。
谁知海女直勾勾地盯着林灿,只抬手指了指林灿,嗓子里挤出三个字:“古星图。”
林灿皱眉思忖:“古星图原是摘星楼少楼主私有,你为何料定我有此物?”
顿了顿,她面色一变,骤然厉声追问:“你把小白怎么了?”
“小白?”付一虚弱地半躺在地,他捂着胸口,在嘴里念叨了两句,蹙起眉头看着林灿的侧脸。
海女嗤笑一声,就要起势冲上前,杀意再起。
林灿正欲站起迎敌,忽听河水轰然巨响。
溯溟一声厉叫,河水奔涌的声势更加迅猛,白雾汹涌而起,迅速蔓延。
不出片刻,河水便如烧开的水一般沸腾,同时河面的白雾更加浓重,溯溟的身影竟然时隐时现,直至完全隐入雾中。
三人所在的祭坛随之震动,仿佛地脉苏醒,碎石乱舞,在地面敲出不连续的响声。
林灿格挡掉海女的攻势,后撤两步,突觉心口一阵刺痛。
她咬牙低头,再抬眼已是双目赤红,海女似乎被骇到,动作有片刻的迟疑,林灿正欲稳住心神,就见眼前一道水光闪过,海女被击飞出去,落入河水之中,溅起重重的水花。
“付一!”
只见付一汗如雨下,喷血倒地,浑身的气劲翻涌,掀起滚滚热浪,他整个人像是被架在蒸炉里一般,汗珠已然连成水痕,浇注在地上又迅速蒸发。
显然尾宿神祈已然是强弩之末,就要随付一一起被烧干。
与此同时,林灿体内的神祇也彻底失控,只觉万鬼哭嚎的声音随白雾袭来,鬼影绰绰的幻象登上河岸,形若厉鬼,铺天盖地,她除了体内撕裂般的痛楚外,神智也逐渐模糊。
耳边三种不同语言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她抱着头想要分辨,却像千根针扎进头颅之中一样,忽然手腕像是被烫到一样,将她从混沌之中拉扯出来。
她偏头看到了付一修长的手指。
付一奄奄一息,双眼紧闭,皮肤无半点血色,像纸人一般惨白,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咳了两声,唇动却发不出声,只死死攥住了林灿的手腕。
他指尖残余的神力仿佛是些微的絮丝,轻轻拂过林灿的经脉,甚至不及一声喘息的重量。淡白而轻,无从聚拢,像是握到一团空气,虚空到令人心悸。
它没有与鬼宿神祈硬碰,而是像一层薄纱,轻柔地裹挟安抚。
这轻飘的触感,让林灿骤然一颤,体内神祈的暴走之势像突然被冷水浇了一头,眼底赤红褪去。
付一将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毫无保留地渡给了她。
林灿环顾四周,白雾已逼近岸上。
“这雾有毒!”
林灿仓促掏出两颗解毒丸,一颗迅速塞进自己嘴里,然后粗鲁地掐开付一的嘴,塞了进去。
待白雾将二人完全笼罩时,林灿耳边的鬼哭声已然散去,她抬手点了付一的气穴,短暂封闭了他的呼吸,抬手掩住口鼻。
“吧嗒,吧嗒。”
林灿顿觉汗毛耸立,刚才的鬼影竟然逐渐化身为鮨鱼,数量众多,已经密密麻麻地登上了岸。
“天要亡我。”
远处河水之中,溯溟破水而出,激起丈余高的浪头,猛地掀尾横扫,瞬间将几尾鮨鱼拍得粉骨断鳍,血色在河水中迅速弥散开来。
溯溟怒极,庞大的身躯疯狂翻滚,数十鮨鱼瞬间被巨力撕碎。但又有更多的鮨鱼悍不畏死,层层叠叠,紧紧咬合在溯溟周身。尖锐的齿列如刀,撕扯下它身上厚实的鳞片,啮咬之间血花四溅。
溯溟挣扎着扑腾,可随着时间推移,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鲜血将浊黄的河水染得殷红,庞大的身躯终于动作迟缓。溯溟发出痛苦的长鸣,震得水浪倒卷,却依旧被群怪拖拽下沉。
林灿怀里的付一像是死去一般安静,呼吸微弱,眉头却紧紧蹙着。
林灿内心有了一阵天人交战,弃与不弃就在一念之间。
“要不干脆在这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以绝后患?可混江湖死而复生的事见得多了,要是没弄死不就彻底完蛋了。”
“老娘就是太心软了,才沦落至此。”
林灿无奈地长叹一声,直接聚力将付一拖起,猛然一掌拍至付一背上。
付一在空中滑了个完美的弧线,砸过岸边拥挤的鮨鱼群,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林灿见他砸开了一条生路,林灿提气纵身,紧跟着跃入激流之中。
浊黄的河水像被激怒的野兽,裹挟着枯枝与泡沫喷涌。
付一沉入水底的瞬间,素色的衣襟被暗流猛地掀起,又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向深黑的漩涡,衣料在水中舒卷如濒死的蝶翼。
林灿凭借着本能将付一拦腰箍住,往水面拖拽的力道让两人的肩膀重重相撞。
她只觉肩膀一沉,数尾鮨鱼已扑至身前,她横肘砸出,肘尖在水下荡起一圈浑浊气泡,将一尾鮨鱼生生震开。另一尾却已经咬上她的大腿,尖齿嵌入血肉。
林灿闷哼一声,双腿猛然一蹬,将鮨鱼踢得翻滚开去,鲜血随之在水下弥散,立刻引来更多暗影游动。
她咬牙屏息,拖着付一在激流里横冲直撞,肩膀与他的身躯撞得生疼,却不敢放手。
就这样在水底顺着水流飘了数米,才堪堪脱离了白雾的范围,方才还萦绕周身的白色雾气,此刻已化作身后渐淡的朦胧魅影。
鮨鱼群也被甩至身后不见踪迹。
林灿刚把人托出水面,一股更凶猛的浪头便从斜面打来。林灿被灌得胸腔剧痛,呛咳着吐出混着血丝的浑水。
“溯溟!”
林灿高叫几声,却并无任何活物回应。
身后祭坛已缩成模糊黑点,奔涌的河水将两人卷裹着,像两片无根败叶,被怒涛随意抛掷。偶尔撞上暗礁,发出沉闷的响声,林灿感觉自己体温在逐渐下降,下游弯道近在咫尺,漩涡幽暗翻涌。
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她咬牙聚起内力,双腿在激流中蹬踏,像离弦之箭般带着付一斜飞出河面。
然而未等落地,迎面已撞上转弯处的嶙峋石面。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剧痛炸开,林灿清晰地感觉到肩胛骨被撞错位,下一瞬,两人顺着湿滑的石面翻滚掉落,最终重重摔在弯道处窄小的河岸上。
血腥味在口腔弥漫,眼前天旋地转。林灿喉头哽住,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