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殿中,倚榻之上,徽庆帝斜靠在软枕上闭目眼神。
一名宫装丽人动作轻柔地沏茶,姿态优雅娴熟,不一会儿清幽的茶香已缓缓蔓延开来。
“今日朝会后,朕见了几个孩子,提到了想要给阿楚赐婚的事。”
蓦地,徽庆帝轻声道。
细白纤长的手一顿,女人抬起头,容色艳若芙蕖,一双明眸似含秋水般潋滟,正是宫中盛宠不衰的洛贵妃。只见她倒出洗茶的水,微微一叹。
“你不问赐婚的是何人?”徽庆帝揉了揉眉心,抬眸看向脸色如常的人。
洛贵妃爱娇地嗔他一眼,才柔声道,“若真的事成,陛下早跟臣妾说了,如今看来,阿楚又婉拒了。”
阿楚是洛子然的小名,如今除了她已很少人这般唤他了。而她这般提起,也是表明他们姐弟亲厚。
徽庆帝眼中带了些笑意,“可惜了贵妃一番心意。”
洛贵妃叹气,“沈氏已故去四年,他还放不下吗?难道他真的打算一辈子不续娶?”
她父亲这一脉单传,如今洛子然还没子嗣,旁支的几个堂兄早已几个孩子了,因洛尹的事,洛家宗族对洛子然颇有意见,洛贵妃不得不顾虑多些。她所出的十一皇子年幼,陛下身子也算不上好,如今洛家经军饷一事伤了元气,若亲弟还是这般执着……
“他跟沈氏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沈氏又死在感情最好的时候,缅怀些也是难免。”徽庆帝跟先皇后也是少年夫妻,倒也有几分理解。
沈氏!洛贵妃垂眸掩去恨意。
那个女人体弱,性情又冷漠,也不知道亲弟迷恋她哪一点……若不是当时看在岐山沈家上,她根本就不赞成这个女人进洛家的门。如今沈家已绝,但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影响却缠着他们家。
“陛下,臣妾自然知晓阿楚跟沈氏的感情,只是沈氏毕竟已去,阿楚都二十六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都两三个孩子了。臣妾父亲早亡,母亲如今年事已高,也想享一下天伦之乐啊。”洛贵妃眉间带愁,双眸盈盈欲滴。
“话虽如此,但他不愿,朕若强行赐婚,反而不好,万一造成怨侣,岂不是害了他?”徽庆帝微笑着安抚道。
洛贵妃轻按眼角,略显羞涩,“陛下所言有理。是臣妾心急了些,约莫是看着贤妃筹备赵王殿下的婚礼,心生羡慕。阿楚有幸与赵王殿下一同被称为京城四子,却没赵王殿下的好福气。”
赵王妃出自成国公府,势必成为赵王的好助力,贤妃自从婚事定下便意气风发地张罗,看得宫中不少人暗恨。
徽庆帝对这个所谓四子的称号也是略有耳闻,想到方才在勤政殿的几人,忍不住笑了,“方才这四子里头有三子在,阿楚婉拒后,朕一时兴起,还准备给另外两人赐婚。结果,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拒得快。”
难怪方才陛下进门时脸色不虞,洛贵妃还以为是朝中有什么事。皇家赐婚都敢拒,这些人真是不识抬举。
“两人都拒了?臣妾记得,这几人年岁相差不大,想来都是应当成家的年纪了吧。林大人也就算了,他是京中不少姑娘的梦中情郎,不愁娶不到妻子。这苏大人……臣妾听乐平侯夫人提起过,说是性情有些冷,姑娘家都有些怕呢。”
洛贵妃小心地选择字眼,免得让徽庆帝以为她对朝廷命官了解太多。乐平侯夫人是她闺中密友,提起这人也是当笑话,因她家中姑娘在一次宴会时亲眼看到他奉命抓拿要犯时舞剑杀人的样子,回家便做了噩梦,如今据说听到那人的名字还会发抖。
“苏相之前也曾苦恼过,不过今日文远直接拒了赐婚的意思,苏相倒是没反对,只道他性情不定,晚些婚配才好。”徽庆帝玩味地笑了笑。今日几个年轻人眼角眉梢都有隐有对峙之意,表现却一派的守礼沉稳,让他看了一场好戏。
“苏大人还年轻,等苏大人到了阿楚这年纪还不成婚,苏相就该同臣妾此时一般了。”洛贵妃不以为然,她的阿楚好歹还是娶过妻的,那位凶名在外,光凭一副清冷贵公子的外表怎么让京中那些贵女青睐?
徽庆帝眸色深沉,握着贵妃的手捏了捏,笑而不语。
苏清这人是他登基后一手提拔上来的,有野心却也对他足够忠心,从没让他失望过,有时候他也觉得这人滑得过分,如今有人能治一下,他也乐得看好戏。
书房重地,没有其他人料想的争吵,室内一片安静。
青玉烟熏炉冉冉升起一缕白烟,月麟香的清雅气味无声息地融进空气中,骨相优美的大手轻轻放下一枚白子。
白袍儒雅的苏清略思索,随手下了一枚黑子,才缓缓开口道,“御前拒婚,你可知今日若是稍有差池,你的前途也能搭上。”
苏子锐闻言,抬眸微微一笑,“不会,陛下的目标并非孩儿。”
陛下忽谈赐婚,想必是宫中洛贵妃的意思,洛子然守寡四年多,二十六岁还未有子女,洛贵妃早就想要他再娶好开枝散叶了。不过,洛子然婉拒后把他推出去,这就有点不太厚道了。
“先定北侯夫人是岐山沈氏,再娶也定然是高门贵胄,洛贵妃如今急也是正常。”洛家因洛尹的事打击颇大,若此时得一有力联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洛子然婉拒倒是有些意思。
苏清顿了一下,瞥见儿子清冷眸底那抹凉意,“他既能为那丫头婉拒赐婚,想必不会轻易放手。”
苏子锐挑眉,扯开讽笑。
赐婚而已,他不也拒了吗?难道他就会轻易放手?
“我的意见依然不变,她非苏家主母的最佳人选。”苏清为官数十载,面对君王还是朝臣都能处之泰然,偏偏对着自己的独子永远压不住脾气。
“我的想法亦不会变。”他想要的人,轮不到别人置喙,更不允许别人染指。
“放下偏见,还有你的叛逆心,”苏清冷静地掀眸,神情沉稳温和,语气也没有方才的冷硬,“陛下为你选了庆国公府秦家长女,容貌明艳,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其母更出自范阳卢氏,她哪里比不过一个商贾之女?”
“爹爹,我对这些人从无偏见。”这些贵女的情况他手中掌握的信息比他爹还全,哪需偏见?苏子锐讥诮地笑了笑,提醒道,“她看上了未来妹夫,对亲妹下绝育药的事,其母卢氏估计是不知情的。而且,去年春狩,她盲目冲进围墙想要救那只被我的箭射中的白狐,扰了围场秩序不说,事后她还哭着跟人说我心肠狠辣,不堪为配。”
苏清难得有扶额的举动,深感当年让他跟着陈尚书那个有怪癖的坐牢怪去刑部任职就是个错误!不,早知道当年就算被他气死,也不会因顽劣过度把他丢去西北,落个狠厉的名声。
“高门之女,有些手段比软弱可欺好。”苏清在这上面算是有经验了。年轻时他保护欲强,喜欢柔弱的女子,却在婚姻里头吃足了妻子软弱的苦。
“手段只用于自家人便算了。我可不想哪天喝了绝嗣的茶。”苏子锐悠悠地道,“您也没其他儿子,一个不好苏家就绝后了。”
要不是父亲的态度还算有商有量,他都想建议父亲要真是那么想娶高门女子,要不再生一个,要不再娶一个算了。
“你当真非她不可?”苏清蹙眉,他这独子从小就冷情,更因西北一事性子有些狠戾,一旦认准了便不容许别人沾染半分,说白了有些认死理的偏执。他没见过那个姑娘,但儿子提起那人时眼底下意识放柔这点他确实有些惊诧。
冲着这份让他向自己低头的执念,那丫头也有一点点价值了。
苏子锐放下白子,慎重地双手交叠施礼,“请爹爹成全。”
“你有为她想过吗?我们家虽非侯爵但也算得上文臣清贵,你要她嫁过来后怎么自处?她能融入京城的圈子,能面对那些对她评头论足的人?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大可以娶一贵女应付门面,再纳……”苏清好言相劝,想要找出一条可行的康庄大道。
“爹爹,她跟娘不一样……”苏子锐捏着白子,忽然轻道,语带笑意,“她只要愿意,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乐趣,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融进任何一个她想要融进的圈子。哪怕是我,亦不如她。”
比起他的漫不经心,随性的她才是人间高手,而且她如风,走的时候毫不留情,那双黑眸看着人的时候能让人以为是她心中牵挂,但移开视线时却没有半分留恋。这样的她,必须抓紧才能安心。
见过他爹的婚姻,他对纳妾这些毫无兴趣,他不要像他爹一样,除了政事便没有任何乐趣。她让他看到另一种生活的样子,他要他将来的日子里都有她笑着胡闹,有人与他厚着脸皮手牵手慢慢走在路上。
一时语塞,苏清垂眸看着棋局,良久后终究低低一叹,“洛家……这事可不容易,得从长计议。”
还好,他们苏家的人从不缺耐心。
凤仙桥的早点摊子又摆起来了,大家还挺高兴的。那两个小姑娘做得好吃,卖得也不贵,长相可人,嘴又甜,买个包子还送豆浆,不但客人喜欢,连邻近的摊子老板也不时跟她们交流心得。
这日,码头那边的工人还没下工,桌边已坐着两个穿着青色素袍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通身贵气却不显压迫,从容自在的,跟这边走动的人格格不入。
“阿若,你说我们的客户受众都这么高级了吗?”彩心从摊车探出头,有些奇怪。这两人今日是第一次来,莫非她们这般有名可以让人寻味而来?
阿若瞥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地笑了笑,“都是客人,管他哪里来的。他们点了什么?”
“红豆糕和百合粥。”彩心把东西端出来交给她,又忙下一份去了。
阿若捧着他们点的餐品,利落地放在他们面前,“两位客人早啊,餐点已齐,请慢用。”
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阿若笑容不变地点头致意,便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了。转了几个圈后,那道视线还像钉在她身上般,连彩心都觉得不对劲,偷偷给她使眼色了。
“这位客人,是我们的早点不合胃口吗?”看到桌面三块红豆糕只吃了一块,阿若偏头,笑盈盈地问道。
其中一人身穿蓝袍,看了看身边沉静的中年男子,见他没表示,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是,糕点不错,只是人老了,胃口不太好。”
“先生说笑了,您二位正值壮年,老也是十来年后的事。若是吃得不惯,那边有豆浆,甜口咸口都可以自己加,今天的淮山饼也不错,粉都是自己磨,严格按照分量制作,极好克化。”阿若也不算恭维,眼前两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浑身都是书卷气,长相上佳,要是脸色再柔和些,都能去河边骗骗采莲的小姑娘。
“多谢姑娘。对了,姑娘二人孤身在此经营,家里人不担心?”那人眼神温和,看起来像个关怀后辈的长者。
阿若微微一笑,恰好有人结账,她拿了钱,弹起一个铜钱,“天子脚下,治安还是不错的。而且我用自己双手攥干干净净的银子,我家人骄傲得很呢~”
姑娘的笑容明媚,眉眼弯然舒展,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竟有些不如她笑容明亮。那是跟他们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的自信与亮眼,那双黑眸清澈纯净,通身散发着让人想要亲近的生气。
对方微微一愣,微笑着点头,“不错。”
“说得好!”刚坐下便听到这话的码头搬运伙头大声地笑道,“咱们努力赚干净钱,凭什么不骄傲。”
这边的两人好像被吓了一跳,当然这是阿若猜的,因为她吓到了。但这两人脸色如常,甚至眉梢都没动分毫。
“那劳烦姑娘再来一碟淮山糕吧,我这友人怕是还没饱,话多。”一直沉默的中年人顿了一下,沉声道。
旁边的人瞥了他一眼,才轻轻点头,“有劳姑娘了。”
“举手之劳,稍候。”阿若笑容可掬地继续忙去了。彩心看她过来,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也只是笑笑没搭话。
看着笑容满脸的姑娘地跟几个来买包子的小孩嬉戏,蓝袍的人喝了口豆浆,有些感叹,“许久没喝过这玩意了,有些想念。上一次这般同桌吃早点,已是科考那年了吧。”
一直沉默的中年人瞥了眼表情到位的友人,挑眉道,“昨日在我府上蹭早点的,莫不是狗?”
他就是感叹一下怎么了?没情趣的老男人!
蓝袍男子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连忙换了个话题,“怎样,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被友人期待地看着,他只得叹口气,“有些滑头,但心眼正。”
这一块往来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她能处之泰然,眼神清明没有任何嫌弃,遇到外表光鲜的客人也不见过多好奇和贪色,可见心性坚定,确实有些特殊。这样的人,适合混迹人群,但若收于内宅……罢了,这不是他该担忧的。
“你好意思说别人滑头?”蓝袍的男子失笑。他跟这人从数十年前科考就相交,他从没见过比身边这人还要滑头的人好么。
“吃你的糕吧。”纾尊予贵地夹了块淮山糕进他的碗,堵上他的嘴。
没多久,他们便用完糕点,放下银钱离开了。
“阿若,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啊?”挤眉弄眼地碰了碰阿若的肩膀,彩心笑得狡黠。
想看她笑话?阿若睨了她一眼,笑了,“客人。”
“诶,阿若姑娘,”方才大声说话的男人想起什么似的,招手叫了她过去,“你们院子那个小子,在私塾念书那个……最近好像惹了些麻烦。”
麻烦?阿若愕了一下,“怎么说?是他的同学又欺负他了?”
男人左右看了下,才小声道,“我之前听码头那些人说,有人放消息,雇人去打他一顿。而且,我前几晚上工时,看到那小子一个人狼狈地从秋硕街跑出来。反正,我就跟你说一下,你有空留意一下。”
难道那些混小子又找他麻烦?阿若点头谢过,暗自决定今天要找陈长生聊聊。她回京后,一直忙其他,都没怎么看到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