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点点,月光素素,细碎的喧嚣也匿入夜色偃旗息鼓,斑驳树影摇曳映在檐墙下,微风轻透纱窗袭来阵阵微寒。
裴京述推开房中轩窗,半轮桂月高悬苍穹,浮云遮掩住一半新月,却也敛不住倾洒而下的熠熠清晖。
他极目远眺,悠远的长夜漫无边际,他忽地就想起了他在燕京的某个夜晚。
那个地方,他呆了二十一年的皇城,无论是与好友的恣意欢颜还是摧心泣下的生死离别,无数个日夜,他是对着月色,对着雨幕过来的。
如今犹如挣脱了樊笼,但这种复得返自然并没有使他全身心放下。他竟生出一种陌生的情愫,总会有那么几桩回忆与几个人让他对乡关还有一丝挂念与不舍。
一墙之隔的距离,虞晚栀如何也睡不着,她起身点了几盏烛光踱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月光照的她全身好似银装素裹。
只是短暂一日,她筋疲力倦死里逃生如同度日如年,不知日后还会发生什么。
她该如何在这里活下去。
风赶着夜色又开始刮起,绵延不绝。
虞晚栀侧耳听着屋檐下的呼啸,骤然间,几分不来自风声的陌生声响潜入耳中。她轻手蹑脚靠近房门伏耳过去倾听,分明是窸窣的脚步声,可门缝外又并无火光相照。
她靠在门上心中诧然油生,殊不料,几阵迅捷的黑影从浓墨般的夜色中分离,攀上窗台闪到屋内。
虞晚栀目光扫过房内,迅速抓起桌上茶壶,将凉茶泼向窗纸,又反手将烛台藏在袖中。轻手蹑脚靠近房门时,门缝忽地被撬开一道寒光——
“谁?!”她佯装惊恐后退,手中烛台却猛地砸向最近黑影的手腕。那人吃痛松了刀,虞晚栀趁机踢翻屏风挡住去路,转身奔向窗边高喊:“走水了!走水了!”
喊声并不大,但足以使潜入的一行人心生惶恐,一人上前猛的捂住她的嘴。
房门打开的悄无声息,又是几个与他们衣着相仿的人破门而入。
下一秒,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刀抵在她颈脖,为首男子看见她后,山眉微皱,接着又四处打量了房内一番,发觉见有她一人后,霎时话中生怒:“他人呢?怎会是你?”
虞晚栀用尽全力挣开捂住她口鼻的粗糙的手掌,颈脖上涌的寒意使她浑身发颤细细喘着气,
“别杀我,我…我有钱,在我包袱里,我都拿给你们。”
她本能以为这山间野路许是哪里来的山贼。
其中一人手持匕首,不耐烦道:“不用跟她废话,许是那人的相好的,不如一并杀了省事。”
“蠢货。”为首的男子低声骂了一句,“找不到人,将她杀了,就能回去复命了?”
虞晚栀霎时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思绪如洪流般往前流转。
看这些人的身量,听方才的语气,他们根本不似普通山贼,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可她初来到这从虞家出逃,若真是他们派人来抓她回去,没必要直接派杀手来杀她。且这群人进来后四处张望,并未直接对她下手,可见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她。
然而这些人能准确地找到这间房,但又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便可能是记住了上一个来过这里的人。
她耳中一鸣,那道清朗的话语又闪过耳旁,“我只先姑娘一步来,要的一间地号房还未曾付过银子,姑娘若是有难处,不知可愿与我换一间房,许会便宜一些。”
虞晚栀呼吸都微滞。
她脊背顺着喘息起伏,眸子一擡:“我前头那个人走了,我才要了这间房的。”
“他去哪了?”持刀那人见她一直不说出踪迹,刀抵得紧了几分。
虞晚栀微缩着身子,重重闭上眼,“去了…京城。”
她对这里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能信口胡诌了句京城。
话音刚落,黑暗中,多双眼睛对视片刻。随后,虞晚栀不知听谁喉中呛出一丝冷笑,有人恼羞成怒骂道:“臭娘们,你敢耍老子!
混乱中,杀手动作一滞。隔壁房门“砰”地撞开,裴京述持剑闯入,正见虞晚栀扯下纱帘缠住一杀手脖颈,借力将其摔向木柜。柜上瓷瓶碎裂,声响引来看客,杀手阵脚大乱。
虞晚栀猛的睁开眼,混沌之中只觉前方多了一道挺立的身影。
“姑娘当心!”裴京述挥剑挑开刺向虞晚栀的刀锋,却被她反手一推:“右后方!”他顺势回身刺中偷袭者,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她竟在瞬息间辨清局势。
方才持刀那人正捂着肩旁退着一旁。他身后的一群人也是神情一滞,直到看清前方来人之后,才齐身而上。
“就是他,杀了他!”
刀剑重重劈入身后的长桌,裴京述双手环着虞晚栀转身躲过刺目的寒光,如水般清冷之声萦绕整个房间:“你躲到后面。”
虞晚栀看见床铺后的两间置物架间还有一方空位,她几乎是飞奔过去。
裴京述躲过向他刺来的暗器,右手借势发力,直击那人胸膛。
他手无长物,身躯轻巧躲过几轮袭来的刀剑。
言罢,凌空如一阵急风劈下,一行人还没看清招式,双脚便陡然一沈,接连几人倒地。
屋内血腥之气蔓延,虞晚栀亲眼目睹鲜血从口鼻间进出,她低头捂住口鼻,几欲干呕。
“若是怕,就转过身。”裴京述依旧日站在她身前,语气充盈着愧疚,“对不起,让姑娘置于险地。”
厮打哀嚎声一片,虞晚栀这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别过头不去看。
片刻功夫,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屋子尸首,一个胖高男子看着满地的血迹,抖如糠筛地从压在他身上的一具尸首上爬出。
裴京述的衣袖上沾染了点点猩红,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挣扎,半蹲下伸手遏住他的颈脖,胖高男子几欲磕头,慌不择言:“饶命……饶命,是京里有人派我们来”
“不必说与我听。”他终于敛了顽劣的笑意,盯着那人冷声道,“不过是些卑鄙的图谋。”
他岂能不知背后是谁伸的手发号施令。
手下那人还在求饶。
他蓦然松开了几分,谈笑道:“你说,我要不要放你回去报个信,让你背后那群人不必这般煞费苦心派人来了。”
胖高男子顶着铁青的脸色顿时大喜:“小的这就回去传信。”
他却不给人挣脱的机会,像是玩够了打算收网一般,轻慢道:“算了,我嫌你太慢。”
手中沈沈发力,只听见筋骨生生寸断之声。
“姑娘你可有受伤?”他望向身后缓缓睁开眼的虞晚栀。
虞晚栀站起身,微凉手心上沾染了几分黏腻,她从惊慌之馀撤出,才意识到他在同自己讲话,心有馀悸摇摇头道:“未曾,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们为何要痛下杀手?”
“对不起姑娘,此事是因我之失,才让姑娘你身处险境。”裴京述愧意的眼中染上了几丝凝重,“他们应是一路跟着我从京里来的,我从前未曾发觉,直至我进了这间客栈,这些人应是看到我进过这间房,误以为今夜宿于房内的是我了。”
虞晚栀顿时解惑,怪不得她先前一直与那帮人周旋拖延,他们也没真正下杀手,反而信口胡来了句京城,倒惹得这些人气极成怒。
本就从京城而来,她再说人家又回去了,任谁也会以为自己被戏耍了。
他虽并未提及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虞晚栀也未继续问,人潮如流,不过萍水相逢,就当是运气不好,这种刀光剑影的事她不想再被无端卷入。
况且她看着眼前的人,也不像是大凶大恶之徒。
不消片刻,夜里进山贼的事轰动了整间客栈。
客栈上上下下的伙计一直忙到窗外投进一丝天光,才房内的残局处理完。
“本官乃新任泉安知县。”裴京述拿出官印和赴任文书往桌上一放,朝着一旁脸色煞白的掌柜道,“昨夜有贼人潜入我房中,偷盗不成便持刀中伤,好在我的扈从及时赶来,才没让贼人得逞。”
掌柜虽说被一屋子死人吓的心绪不宁,但早年间也读过几年书,岂能不识得官印与文书,立马擦了把额前冷汗,拱手行礼:“草民有罪,竟让知县大人在鄙店被贼人所惊。”
“免礼,我也并未受伤。”裴京述拿出一锭银子搁在桌角,“那些贼人既是冲我而来,却损了你店中陈设,也惊扰了店中其他客人,这些钱就当是与你的赔礼。还有一事,我还未至府衙赴任,身份一事,还劳您勿要对旁人提及。”
“草民定守口如瓶。”
但他哪敢要日后的父母官知县大人的钱,连忙摆手回绝:“不敢当不敢当,那些该死的贼人没伤到您已是万幸,草民哪敢要您的银子。”
裴京述微皱眉头,他刚上任,并不想落个占便宜的名头,可这掌柜再三推脱之下,一时倒是没了办法。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虞晚栀笑意盈盈地接过银子,塞在掌柜手里,狡黠道:“这是咱们新县令的一片心意,掌柜哪有不接的道理?”
掌柜只能轻声应下,把银子拿到手中。
裴京述的目光落在虞晚栀身上,今日她梳了发髻,容颜比昨日更显清雅明丽,然而手上的伤痕却格外刺眼,犹如深夜的疤痕,显得格外触目。
那是昨晚那群人留下的痕迹。
心中涌上一阵烦躁,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虞晚栀在心中盘算,昨晚她替裴京述挡了一劫,方才又帮他解了围。看这位新任县令,似乎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自己或许能够借此在泉安立足,打开一条生路。
心中有了些许打算,虞晚栀抬头,正好与裴京述的视线相撞。
二人俱是一愣,似偷看被抓包,裴京述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耳根蓦然泛起一抹淡红。
虞晚栀回过神,轻轻磕磕绊绊地道:“裴大人……”
裴京述见她如此,心头一阵愧疚,立即站起身,拱手作礼,“让姑娘昨晚身陷险境,是我之过,裴某在此向姑娘道歉。”
他身形修长,气质清雅,此番神情肃然,眼中却又带着丝丝温和。
虞晚栀轻轻一笑,嘴角微动,“没关系,公子早晨也未曾知晓那些人一路跟随。你与我换房,本是好意,怎会怪你?况且,我还要感谢公子在危急时刻相救。”
裴京述听她如此言语,心中轻松了些,嘴角微微上扬,“说到底,还是我牵连了姑娘。姑娘有何所需,尽管言明。”
虞晚栀垂下眼帘,心中一番踌躇。她自知独自漂泊难以立足,如今县令正好亏欠于她,不如趁此机会,争取一个落脚的去处,也好施展所学之技。
她犹豫片刻,扭捏着低声道:“这也算是救命之恩,……”
裴京述看着她朱唇微启,心中突然一动,难道她是想要以身相许?裴家并非高高在上的门第,带回一位夫人并无不可。但生辰八字未算清,就这样私下定下婚约,是否有些草率?
“我能否以后,跟在大人身边?”虞晚栀忽然开口,眼中满是期许。
裴京述微微一怔,目光扫过虞晚栀略显羞怯的脸庞,脑中忽然掠过某位亲戚曾提及的“救命之恩,唯有以身相许”之语,他不由得耳根微红,心头顿生奇异想法,却又迅速压下,正色道:“姑娘的请求甚是郑重,裴某岂敢轻率?”
虞晚栀愣住了,难道他不愿意做她的依靠?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心中一阵疑惑:“太快了?这有什么快的?难道这位县令不愿做我的靠山?”
“我和姑娘第一次见面,姑娘便认定于我,至少要有位德高望重的见证人,我才能答应姑娘的请求。”裴京述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坚定。
“婚约?!”
虞晚栀瞬间愣住,脸色顿时红了,眼前这位裴大人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忙不迭地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跟着您去县衙,在这里立足罢了。”
裴京述的眉头微微皱起,尚未开口,便听得旁边许伯冷哼一声:“县衙岂是女流之辈能待的地方?如今旱灾如此严重,哪有空再多养一个闲人?”
他刻意加重了“闲人”二字,这话落在虞晚栀耳中,犹如针刺般刺耳。
然而,她并未有时间细究这些,许伯话中的“旱灾”二字,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
旱灾,缺水,缺粮。
每一项,都是她的专业所在。
她猛地站直了身子,眼神坚定有力,“倘若我能解这旱灾的燃眉之急,是否可以留在县衙?”
裴京述静静望着虞晚栀,她眼中的光,带着一种执拗的决意,与寻常闺阁女子迥然不同。他尚未言语,许伯冷声道:“姑娘口气倒大,你可知这旱情连前任知县都束手无策,如何敢言‘解急’二字?”
虞晚栀不惧,转向裴京述:“大人且让我一试。”
裴京述神情一动,沉吟片刻,终是点头:“既如此,姑娘便随我一道回县衙。泉安水源自南山而来,渠道老旧,若姑娘真有良策,泉安百姓自当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