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上的日出比扬州城来得更晚。
李忘生醒时,屋子外头薄薄的光仿佛穿不透贴了明纸的窗框,稀稀拉拉洒在临窗的炕上,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小小一张四方的炕桌隔开了他与谢云流,炕桌上除两身白底蓝边的布衣,便只有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
李忘生睁大眼睛,呆呆看着屋顶的青瓦,许久才想起,自己身处华山之上,纯阳宫中,而不是阔别多年的故乡扬州。他从前不会这样,约是近日觉中梦重,勾起他从未有过的思乡之情,使得他总会想起幼时在扬州的日子。
那时是扬州的春日。漫天柳絮飘飞之中,师父领着师兄,徐徐走向他,不急不缓迈过家里高高的门槛。师兄背着剑,似乎还没有剑高,亦或是比剑略长一二,板着的脸上满满的傲气。师父的手掌上布满茧子,先是摸了摸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腿,最后朝俗家的父母点头。从此后,他便跟着师父开始学道练剑。
学道练剑?对,学道练剑。
思及此处,李忘生遗留在梦境里的意识才像是逐渐回到了他的体内。他轻手轻脚钻出被窝,借着洒在床边的日光穿衣,又打水洗漱,最后借着剩下的一点清水把头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
今日比往日起的要略晚,李忘生清楚,这连日来他总在梦中下江南,贪恋幼时的好风光。
也或许不是往返梦中江南的原因。
昨日师兄谢云流带着师侄洛风打山下回来,细细数来,李忘生与谢云流已数年不见。他师兄弟二人自小一齐长大,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更何况在李忘生心里,师兄云流,道法渊博,剑法出众,为人正派,从来都受纯阳宫中弟子敬仰,他也不例外。
李忘生脑中翻过思绪万千,手上却动作不停,收拾好一干器具,回头见谢云流仍在睡梦中,便拉起门,自去做自己一日的功课。
纯阳宫开山立教,虽得了山下朝廷的暗中支持,也与吕洞宾传下的道法剑法脱不了干系。可归根到底,纯阳宫究竟还是道观,接待来观中烧香的香客,亦是纯阳弟子的每日功课之一。这么一算,纯阳弟子上至李忘生,下至刚入门的道童,人人各司其职,却无一人能稍得空闲。
一日忙碌下来,待李忘生再与谢云流碰面,竟已是月到中天。今日正是满月,云彩稀薄,李忘生借着月光回到卧房,却见房中点着蜡烛,烛光莹莹,照亮旁边盘腿而坐的谢云流的半张脸庞。
谢云流手中握着一卷书,隔着太远,李忘生看不清字,只觉得上好的黑色墨迹与谢云流的手指交错,在昏黄的烛火下透出丝丝暖意。他顺着谢云流的手指往上打量,却见谢云流虽握着书,却不见眼珠转动,像是在走神,像是在思量,就是不像刚从江湖里回来的人。
李忘生脚步一顿,不由得出声喊道:“师兄,烛光太暗,看书恐伤了眼睛。”
他声音虽不大,谢云流却是过了几息才转过头看向他,脸上因为太长时间咬紧牙关而紧绷的皮肉还未放松,以至于看向他的时候带着一丝丝诡异的僵硬。
李忘生洞察力敏锐,怎会放过这些不寻常的事情。他也不藏着掖着,或是留待日后再试探谢云流,自去打了洗漱的水进屋,却先问谢云流道:“师兄,可洗漱了?”
谢云流摇头道:“你自洗去,不用管我。”
李忘生点头,一面取了布巾丢进木盆,一面看向谢云流的方向。谢云流从炕上下来,随意套了鞋,慢慢走到李忘生身旁站住,也不说话,只看着李忘生洗脸。
李忘生心中疑惑,拧干了布巾也不擦自己脸上的水渍,反倒递给谢云流,问道:“师兄在为什么烦心?”
谢云流接过布巾,缓缓展开,却是看了片刻,又叠起来,交还给李忘生道:“我在江湖中认识的好友,遇上些麻烦事,传了信给我,想寻我的帮助。”
李忘生问道:“那师兄又要下山了吗?你才回来了两日,如此劳累,怕身体吃不消。”
谢云流握紧拳头放在嘴边,低声道:“我还未打定主意。”
“这事连师兄都觉得棘手吗?”李忘生不解:“师兄往日寄来的信中虽不提,可往来香客却也有江湖人士,无一不称师兄武力高强,已是一方大侠。”
谢云流却是摇头苦笑道:“什么大侠,如今是天子的天下,我们江湖人学得多少功夫在身,也是受制于朝廷。”
“不做违抗朝廷的事,纵是受朝廷管辖,又能如何。”李忘生说着,把布巾子挂好,抬了木盆要出门倒水,却被谢云流拦下。
谢云流接了盆,不多时又换了清水进来,他放好盆,边束衣袖边感叹道:“常听人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也算是真切感受到了。”
“既身不由己,那便不要在江湖。”李忘生说着,人已散了发脱了外袍,抖开自己的被褥。
炕桌上的烛火被这风一带,只剩短短一截的烛焰又跃高了些,屋子里的灯火随之亮了几分,可谢云流依旧苦笑,说话的语气中亦不经意带上几分怨怼:“师弟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这江湖,也不是我们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
他倒了盆中水,拖拉着脚步走到炕边。烛光渐暗,李忘生闭着眼,呼吸均匀,眉间一点红痣格外显眼,像闪着他的眼睛一般。
谢云流拉了被子想要盖上,却又翻身坐了起来,杵着下巴盯着那抹显眼的红色。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吹得烛光晃了又晃。
李忘生面色安详,柔声劝道:“师兄,若是这事真叫你如此烦心,不如便大胆去做。总要做了事,才会知道对亦或不对。”
谢云流垂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板,喃喃道:“我怕做了事,便没有机会知道对错,更怕连累了你与师父。”
“那又如何?”李忘生睁开眼,看向谢云流的眼睛里跳着两株小小的火苗:“师兄,我虽从来都不如你厉害,可我却也在努力追赶你。更何况师父行走江湖数十年,其经历又岂是我等小儿能比。”
“吹了蜡烛睡觉吧,不要再烦心了。”他说着,又缓缓闭了眼,只头始终歪向谢云流的方向。
谢云流吸了口气欲要叹息,又想到方才长叹一声反倒惊了李忘生,只能把这口气咽进腹中。他俯身要去吹蜡烛,这蜡烛却跳了两下,自己灭了。谢云流不由得摇头,终还是再次叹息。
他盖好被子,静静看了许久窗外的月,轻轻地问:“忘生,你睡了吗?”
李忘生“嗯”了一声,不多言语。
谢云流却是轻笑道:“我这次回来便觉得你长大了许多,都学会敷衍师兄了。”
他手指交叉垫在脑后,揶揄道:“忘生,我下山之前你可还不会敷衍师兄,更不会对师兄一大通说教。想这不过两三年,怎么你不知跟谁学的,竟学成了茅坑里的臭石头。”
李忘生转正了头,正色道:“师兄下山之前也从不对我说这些山下的俗话,在我面前最爱摆出师兄的模样。”
他说着,又睁眼看向谢云流道:“何况,正如师兄所说,都两三年过去了,难不成还有只许师兄成名做大侠,不许师弟张大几岁的道理吗?”
谢云流叹道:“你是真的成长了,可我却不知……”他收回目光,看着头顶的瓦片:“我不知我是否……我应是反而倒退了。”
他等了半晌,都不听李忘生说话,只能转过头再看李忘生。李忘生不知何时已闭上了双眼,像是沉沉睡去。谢云流又想叹气,可念及李忘生一日之中杂事繁多,终还是怕惊着他,忧心他夜间休息不好,白日里也没了精神,只好扭着头,看着炕桌两腿间的李忘生发呆。
谢云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时间过得分外慢。他在山下行走江湖之时,虽要时时照顾洛风,但也是步履不停,来去匆匆,颇有大侠行走千里不留名姓之风,纵然偶尔驻足山水,或是与友人畅饮,也需时时提防仇家暗中寻仇。世人只道他武艺高强,却不知自下山之后,竟无一日安眠,以至谢云流心中,几乎说不上他在江湖中做了些什么,只记得日子一日一日过得飞快。
在纯阳宫又不同。谢云流踏进山门之前心中仍在打鼓,害怕自己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再适应不了纯阳宫里苦修寻道的日子。他今日缩在房中,说是处理与友人的往来信件,可扪心自问,他却是害怕去见师父,去大殿里进香,去同师弟师妹们一齐做功课。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山下来的外人,与纯阳宫格格不入。
可他睡在幼时与李忘生一同睡过的炕床上,却觉得分外安心。在山下时匆匆的时间也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周遭宁静,让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并着屋檐下化雪滴落的声音,一下,一下,缓慢又沉静。
他看着李忘生眉间的红痣套上柔和的月的光辉,李忘生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睁开眼,眼神模糊,说话也像孩童时一样。他喊了声“师兄”,含糊不清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我和师父就在纯阳宫里,我们都会等你。睡吧,师兄。”
谢云流笑了笑,他看着李忘生再度闭眼,心里却打定主意,就如李忘生所说的那样,他此番放心去做事,纵有什么,大不了回纯阳,日后缩在山中,烧香求神,做个快活道士,也是件妙事。
水会奔流,山不会动;人会奔走,心不会散。
谢云流知道,只要他愿意,他永远可以回华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