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于李忘生而言,相同却又不同的一日。
他从睡梦中醒来后,如往日一般飞快洗漱,而后大开山门,却不到三清殿带领弟子做早课,只是匆匆赶往吕洞宾清修的屋子。
经此一夜,谢云流面上看起来平静许多。他朝李忘生笑了笑,唤了声“师弟”,随后便专心应对面前的纸张。李忘生看了几眼,似乎是书信的样子,他没有多想,快步走到吕洞宾身侧,低声问道:“可有其余消息传来。”
吕洞宾不作声,只摇头。
李忘生说不上多高兴,却也暗中庆幸,只要如同这般,谢云流再躲藏几日,带宫中圣人的气消了,这事大约也可翻篇。只要谢云流安心呆在纯阳宫,或许未来无缘再下山行走江湖,或是等时间再过几年,等圣人彻底消了气,他或许还可下山做个大侠。
这样也挺好。李忘生说不上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心如此觉得,于他而言,能抱住谢云流一条命,包住谢云流从此不受罪,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未过几日,谢云流趁夜色从吕洞宾处搬回他们同住的屋子,他们又如少时那般日日吃睡都在一处,一齐练剑,一齐读经,以至李忘生几乎忘记现如今的情况。
谢云流在一个清晨收到山外的来信,读信之后他同李忘生笑道:“我依师弟所言,给重茂去信,他自称从未欺骗我或是利用我为他做事。虽不知他话中真假,于我而言,却是能长舒一口气。”
李忘生有些奇怪,自己这几日从未与谢云流谈论过李重茂,可谢云流却说是自己的建议。他来不及多思多想,却隐约觉得,自己却是与他说过类似的话。
或许是命定该如此,近来,李忘生总觉得,每每自己为一事困扰或疑惑之时,总有其余的人或是来打断他乱飞的思绪。
上官博玉轻轻敲门,低声喊道:“二师兄,师父让你去他那里。”
谢云流开了门,疑惑道:“师父没有叫我吗?”
上官博玉摇头,他不敢抬头看谢云流,只低着头重复道:“师父让二师兄过去。”
李忘生生性不爱多想,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吕洞宾是为了纯阳宫里的日常事务叫自己去的,他烦忧的谢云流与李重茂的事,应该已经压制下来。于是当他匆匆赶到吕洞宾处,刚巧遇到吕洞宾垂首送走今上派来的天使。
吕洞宾收好天使带来的密函,问李忘生道:“忘生,你的想法是什么?”
李忘生不说话。或许吕洞宾的本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吕洞宾叹息一声,盘腿打坐,缓缓翻开早已烂熟于心的《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小的三清尊像供奉在香炉之后的神台上,三清真神垂眼看着坐下信徒,可无人知晓,三清是否有灵,是否早已预料今日的祸事。
李忘生忽又记起了昨日的梦。他坐在三清殿中诵经的样子,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吕洞宾。或许昨夜的他,便是今日的吕洞宾。吕洞宾如他一样,心中有万千想法,有万千选择要去作出决断。
怀着一丝侥幸,,李忘生试探地问道:“师父,若我们不交出师兄,那会如何?”
“重则灭宗,轻则……谁也不敢揣摩圣人的心思。”
李忘生呆在原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当今圣上,文韬武略,胸怀大志,很有些抱负。韦逆一事,或只是他立威扬名的踏板。云流年少轻狂,识人不清,终究不是故意搅进这场局中,或许待圣上抓住韦逆余党,立足威望,便会放过云流等江湖人士也未可知。”吕洞宾虽如此说,可到底不敢说得太过肯定。
李忘生却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他咽咽口水,问道:“若是一直没有抓住韦逆余党,那师兄是不是……”
“若抓不住,如云流这般无甚身后势力的江湖人士,自然是开刀的利器。”
当是这样。李忘生也想不明白了,梦中军士的谎言,吕洞宾的困境,不正是建立在抓不住韦逆余党的基础上的吗?谢云流虽凭道义与李重茂交好,虽身后有江湖中鼎鼎大名的纯阳宫,可在朝廷人眼中,不过是个普通江湖人士,朝廷要你生便可生,朝廷要你死便需死。
记起那个梦境,再串联起与谢云流之间关于李重茂的一番谈话,李忘生突然想起他与谢云流所说的话。是他劝谢云流依照自己本心去帮助友人,也是他劝谢云流与李重茂通信,来证得彼此情谊。谢云流贸然为李重茂做事固然有错,可在背后打着为师兄好的旗号却害了谢云流的他,何尝无错。
李忘生闭上眼,咬牙跪在了吕洞宾的身后,沉声道:“师父,这件事中,我也有错。师兄与洛风同归纯阳之事,本在犹豫是否该下山助李重茂之事,是我劝师兄为了朋友情谊再度下山。若我当时再问得细一些,若我当时再思量周全些,师兄便不会下山,不会卷入这场灾祸,也不会殃及纯阳。”
他狠狠一个耳光甩在自己脸上,欲打第二个时,却被吕洞宾呵住。
吕洞宾忍不住骂他道:“纵你不赞同他,凭他与李重茂的交情,你又怎知他不会自己思定下山?更何况,他与李重茂交集已深,个中牵连,又怎是一次下山办事就可了结。从前他做的许多事,已有今日之祸的影子在也未可知。”
“师兄他与我说话时,本意是不想下山的。”李忘生忍不住为谢云流辩解,他努力地想要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说道:“师兄纵是有错,我在背后推波助澜,错误只该更大!”
吕洞宾叹息。他看着李忘生发红的眼眶,叹道:“你与云流,如我亲子。我将你从俗家带进道门,看你从少年长大成人,我视你如子,何况从襁褓之中便跟随在我身边的云流呢?”
“云流天赋极高,于道法、于剑术而言,都远在你与博玉之上。但偏偏他志怀高远,一心想要建立功业,反卷入朝廷风波,成为权贵的棋子,被操纵而不知。我本意将纯阳宫掌门之位传于他,纵他未来或有急躁之时,你在身边时时规劝,也能有所助益。”
“可造化弄人,纯阳宫尚未扎根立足,云流武功虽强,却还不成大气,偏此时遇此祸事,也是纯阳一门的劫数。若此事再晚上几年,只怕结果又会不同。”
李忘生觉察出吕洞宾语气中难掩的想要放弃谢云流的说法,不住的求情道:“师父,你对师兄与我都抱有期许,也知我们为人。师兄虽冲动易怒,却正直不过,未来纯阳掌门之位也非他莫属。反观忘生,您盼我能规劝师兄,可今日之祸,全赖我识事不清,负了师父的要求。师兄有错,忘生之错更甚。朝廷若非要交出一人,不如交出忘生,只说我是师兄就好。”
他着急说这话,却见吕洞宾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头顶。吕洞宾缓缓开口:“云流捡到洛风,亦如我当年捡到他。你二人抚养洛风长大,便如我当年养育你二人。你们怎样看洛风,我便怎样看你们,且只多不少。我又怎会忍心让你或是云流落入虎口,丧命黄泉。这于我而言,与丧子又有何分别?”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可不能为一个人,让纯阳众多弟子受苦。你与云流年轻,师父却已老矣,不如便师父去赴这个险,你与云流互相扶持,也能支撑起纯阳……”
他话未说完,却听门被人狠狠推开。谢云流穿着一身黑色布衣,头戴斗笠,站在门口。他不去看跪倒在地的李忘生,只冲进房中,跪在吕洞宾脚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飞驰而去。
李忘生忙追去,却见谢云流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朝廷捉拿谢云流的风声已过,纯阳宫的香火渐旺,香客来往之间,无人知道谢云流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
李忘生在夜里再度看到了谢云流。谢云流睡在他们的屋子里,面朝墙壁,背对炕桌。他的衣服整齐叠放在桌子上,蜡烛又见底了。
他分明刚刚睡下,就在李忘生推门进屋之前。可他不与李忘生说话,李忘生叫他他也不应,他们就这样净净的一个躺一个坐,直到蜡烛燃尽,屋子里一片黑暗。
李忘生一肚子的委屈不知该如何讲,他只能深深叹气,轻声说道:“师兄,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与我说说可好?”
没有人回复他,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今夜无月,李忘生摸黑脱了外袍,随意搁在桌上。不大的四方炕桌,两身衣衫,两柄剑,一根点完的蜡烛,就像他们刚到华山的那些日子。
无人说话,沉睡的师兄与他沉默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