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最近好吗?”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去看看你吗?”
刘青阳不抱希望地问。然而对面还是沉默。
“我要去晒太阳了。”
那头的声音很虚弱。晒太阳是她理疗的一部分。
电话一如既往被对方掐断。刘青阳低头注视手机屏幕,看着另一串未接来电,心生烦躁。她下意识用指腹触摸后颈新生出来的发茬,迷恋这种并不切肤的刺痛感,终于还是打了过去。
“喂,”那头传来钢琴声和老太太们的絮语声,“哪个嘛。”
“奶奶,是我,青阳。”
刘青阳觉得自己现在吐字都困难。
“你个大忙人终于有时间跟我打电话啦?”奶奶气定神闲地揶揄她,“麻烦再给我们添壶茶。”
刘青阳仿佛能看见她被众太太簇拥着,在茶楼包间对着侍应生笑容得体的样子。
刘青阳知道自己这种时候应该推脱卖乖,但偏偏说不出话来。那头是实打实的老狐狸,任何自以为聪明的人都让她不屑。
“一整个暑假都说要练球也就算了。下周天公司周年庆,你们学校也有人来,你咋说也该回来噻。”
刘青阳痛苦地捂着额头,知道这次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只好答应下来。
“咋了嘛?你不安逸去啊?”
老太太又在发难。刘青阳还是客套了一下,才被放过。
“那就好嘛,”老太太总算乐意了,但还不忘交代,“你的狗儿不要带回来哈,我现在简直看不得狗,你们爸也是。你说你,非要养那么个狗,气死你们爸……”
老太太说到一半,想起是在外面,到底咳嗽了一下,换了个话题。刘青阳等对方挂断,有气无力地瘫倒在木地板上。
地板上格外凉快。脚边有两块明亮的规则光斑。燕子花纹的窗幔随着清晨的微风飘起,将半个她笼住。刘青阳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看着,直到一只大嘴筒子杵到她脑门,热气往她脸上喷。
“咬金!”刘青阳捏住狗嘴,打着滚爬起来,“嘴巴滂臭!又不喝水!”
刘青阳把这邋遢狗没法,只好洗了黄瓜给它分一根,又拿了磨牙零食给它咬。它开心得一塌糊涂,毛尾巴摇上了天。
手机震了一下。刘青阳揉着狗,去看新消息。原来是王一园跟她确认见面的时间。
【今天下午一点怎么样?】
【好。】
王一园秒回,还发来购买清单,里面甚至列明了各家的团购价。
刘青阳大夸特夸,庆幸当初认识了王一园。趁着时间还早,刘青阳送狗去常去的宠物店洗澡,自己随便找了家理发店修头发。她的头发长得太快,又把耳朵盖住了。
“修这么短啊?”托尼生怕剪太短了,又找她确认,“你们学校要求这么短哇?”
“不是,为了打球方便点。”
刘青阳胡扯了个理由,就闭上眼睛休息。托尼认真修剪,不再说话,刘青阳落得清静。要是多来几次,托尼总要打听些什么,刘青阳不想连这种时候也要应付,便常去没去过的理发店。
剃刀剃掉后脖颈的发茬,耳边的碎发簌簌往下掉。她觉得自己再一次重获新生,变得充满精力。
咬金吹干毛,整只狗累得不行,不想动弹。刘青阳才将它扛回去,它就趴在瓷砖上舒服地睡过去了。
刘青阳无可奈何地倒好狗粮,开了小电驴出门。
老远就能看见王一园穿着宽大的鹅黄T恤和牛仔短裤,像个要去春游的学生。她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戴着耳机听得很认真。大榕树的长须悬在她头顶,在一眼光晕里荡漾,自成一方景色。
“王一园!”
刘青阳快活地叫这个方方正正的名字。王一园瞬间抬起头,拿掉耳机,蹦蹦跳跳坐上她的后座。
“戴好头盔哦。”
刘青阳拿出专门准备的旧头盔。头盔上还有印着小心超人的贴纸。
“谢谢!”
王一园仔细戴上,还专门检查松紧。
刘青阳不自觉地上手帮她调整了一下,觉得这动作似曾相识。
“好了,抓稳哦,咱们先去第一家吧,那里的巧克力棒今天打骨折!”
王一园握紧前面的座位边,任凭暖风将头发吹得立起,感到一阵孩子气的快乐。
“青阳,你的车子好酷,我还以为是摩托。”
刘青阳哈哈大笑。
“假摩托啦,我现在也拿不了摩托驾照。这就是个大点的电瓶车。”
拐入大道,车变少,刘青阳加速行驶,鬼使神差地继续说。
“这是我哥哥以前的车,现在是我的了。”
“那家伙是个胆小鬼,完全不敢骑这样的车。但是别人不知道为什么默认他们那样的男生就喜欢这样的,特意选类似的东西当生日礼物送他。”
王一园好奇地问:“所以他没有骑,送给你了吗?”
“那倒也不是,”刘青阳放缓速度,滑进停车的地方,“后面他要自己带狗去看病,还是骑出去了。不过据他说还是不适应路人老是看过来的眼光。最后非必要不骑,这车一直放库房积灰,直到被我捡走。”
二人下车,进了商场。不知怎的,好些人围在零食区。她们来不及聊天,先去大采购了一通。
“还剩一点小礼品就买齐了,比我想的要快很多呢。”
王一园清点好各类零食补给,推着购物车往角落走。
“因为你计划得好,今天都很顺利。”
刘青阳另推了一辆购物车,往里丢狗罐头。
两人找齐东西,慢悠悠结了账,再度坐上电瓶车。
“我先送你回去?或者东西先放我家,运动会前我一起带到学校去?”
“还是麻烦你送我一下吧,”王一园有点不好意思,“两个班的东西太重了,不能都让你拿。”
“行!”
刘青阳不多客气,沿着小路开出去。
“青阳,我想问你一件事,”王一园略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继续问,“之前看你跟赵逾迪经常说话,你们是朋友对吧?”
“对,我跟他是初中同班同学。上高中不在一个班,但因为练球场离得比较近,倒是经常见到。你想问什么?”
刘青阳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烤肉桌,回到那些无可避免的青春话题。她原以为王一园并不会有这些想法,但事实上好像这样才正常,只有她隔绝在同龄人外。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添加陌生好友吗?”
刘青阳不得不再次解释。
“这倒是有点缘故。赵逾迪这人有点愣,跟谁都乐呵呵地玩。他长得好看,招飞也入围了,虽说摔了没去成,但初中的时候很多别班女生喜欢他。她们说话比较委婉,而且喜欢先线上加好友聊天。”
刘青阳靠边,在树荫路上慢慢开。
“赵逾迪完全没听懂,以为大家是想做朋友。人家找人制造机会想约会,结果赵逾迪回回邀了不少人一块玩。人家以为自己被耍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他已读乱回的事迹。”
王一园听到这都不大明白,“然后呢?”
“然后嘛,流言迭代,校园墙挂人,他成为了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榜首,澄清前还被孤立了一段时间。估计是那个时候留下了阴影,他后面就只线下加人,而且也很讨厌用小号的人。”
王一园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了。
“你……你不会是用小号加他了吧?”
刘青阳开上坡,停到王一园家小区门口。
王一园缓缓下车,去提自己班的物资,没有否认。
“我好像做了对他来说有点过分的事情。之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知道还有这个缘故。虽然有说过道歉的话,但好像完全没说到点子上。”
王一园说着这话,语气很诚恳。
“赵逾迪心很大,不记仇的,你解释清楚就好了。”
刘青阳注视着眼前的王一园,存心想捉弄她一下。
“你喜欢他吗?”
王一园的眼睛毫不躲闪,脸上也没显现出小鹿乱撞的情态。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现在,”王一园毫不避讳地说,“对赵逾迪这个人本身很好奇。”
王一园笑起来。
“今天多亏你青阳,我先回去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刘青阳挥挥手,但却还呆在原地。心中涌动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她一直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但却总是被隔绝在外,今天似乎终于接近了一点。
刘青阳调转车头,慢悠悠往家开,沿途还打包了小时候很喜欢吃的甜皮鸭。一出店门,她就瞧见天边浓烈的火烧云。
十岁那年的夏天,她也看见过这样的火烧云。她的身体始终记得那漫天的红色。
持续的潮热让手肘干燥又让手心长出湿疹,身体孵化着一阵难耐的痒,到后来甚至开始发痛流脓。
她浑身上下接连不断地起疹子。手臂消炎了头顶又开始,为了上药便只能剃了头发。看着自己光头的样子,她萌生出一阵奇异的感觉。
她身体的一部分在那个夏天与火烧云一同死去。剩下的那部分则披着那抹红色,用全新的身体继续生活下去。
现在,火烧云在她眼前蔓延开来。她身体中本该消失的那部分却又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