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呀06

    球就在眼前。

    刘青阳却觉得身体过于笨重,本想瞄准空处大力扣杀,球却从潮湿的手中滑过,才将过往,就被对面打了回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哨声响起,对面的欢呼声震天响,观众席也沸腾起来。刘青阳呆呆地望着掉落在地上的排球,还没有反应过来。

    “青阳!”

    “青阳,你没事吧?”

    队友们围过来,紧张地看着她。

    刘青阳的声音反常地发虚。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大家,今天没打好。”

    “胜败都正常,青阳,你的手……”

    “拦网的时候是不是撞得太狠了,很疼吧?”

    刘青阳这才向自己的手看去。左手最近受伤频繁,她上场前特意缠了不少胶带。但此刻暖白的胶带渗出血来。小拇指扭曲成了奇怪的弧度。

    比赛的紧张感褪去,手指钻心的疼痛感延迟在她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尖叫。

    刘青阳疼得想要嚎啕大哭一场,就像小时候在俱乐部输了比赛那样,一头撞进书房,不管不顾地哭得肝肠寸断。然而直到打完石膏,她也一声不吭,只是浑身浸在汗中,累得虚脱。

    “青阳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同伴们很担心,帮她叫了车,将装训练服的球包扛进去。刘青阳强撑着让大家放心,独自坐进车里。

    车远离球场,开上高速。刘青阳放松身体,陷进坐垫里。小指的疼痛让她不停调整坐姿,但始终没办法舒服。

    今天的比赛也是如此。明明是她在排球队的最后一场比赛,明明大家好不容易打到了省级决赛,明明一路咬牙撑到了赛点……但一切就这样莫名结束了,让她无从应对,如鲠在喉。

    到了地方,司机急着接下一单,拎包放地上,就先开走了。刘青阳看了眼时间,不想再麻烦家政阿姨再跑一趟,便自己蹲下去单肩背起包,晃晃悠悠往家走。

    才走过两栋房子,包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刘青阳也是在懒得去拿,就任凭它响到最后。人才走到屋前,咬金就开始叫。

    “咬金!”

    刘青阳打开门的瞬间扔开包,拿完好的那只手去摸狗。咬金摇了两下尾巴,就察觉到不对劲,呜呜地看向她固定住的另一只手。

    “我回来了,没关系的,很快就好了……”

    刘青阳跪在地上,咬金把头搭在她完好的肩膀上蹭。摸狗充能后,刘青阳慢吞吞换鞋进屋。明明只是伤了一只小指头,她整双手的动作都变得笨重起来。

    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刘青阳忽然想起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他因为下台阶不小心而扭伤了脚。一行人中不知是谁“啧”出了声,像是在责怪他的白目。他也就再也没显露出受伤的姿态,套在黑压压的衣服里,跪拜在墓碑前,一如既往扮演人们期望的长房长孙的模样。

    他那时候肯定也疼得百般不适应吧?

    然而那双冰凉的、适合弹琴而不适合打球的手,总是温柔地牵着她,顺手帮她擦去冻出来的鼻涕。她每一次输了比赛闯进书房,也都会被这双手承托起。她对此毫不怀疑。

    可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双手早已伤痕累累呢?

    刘青阳挪到琴房,拉开防尘罩,露出一架三角钢琴。阿姨放年假回家前还专门擦干净了防尘罩。

    家里给她的三岁礼物就是这架钢琴。按照大家的期望,她应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穿着公主裙到音乐大厅弹奏钢琴。然而她并不喜欢,只想到球场疯玩,从小就叫陪着自己旁听的他帮忙练琴。

    他离开后,这琴就没人弹过,自然也没有人调音。琴键似乎在光尘里泛黄,带上了岁月的痕迹。

    七年就已经这么久了吗?

    那么,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忍耐七十年呢?

    健康的手搭在琴键上,仍然是从小被规训出来的弧度,却只能凭着肌肉记忆弹了几个音,完全不成调了。

    受伤的手也搭上来,维持着受伤后被包裹出的弧度。两只手勉强弹出一个和弦,像是在轻轻发问。

    刘青阳又弹了一遍。这次更重了一些,和弦声在她头顶盘旋。一股压抑的情绪顶在她胸口,让她的手更用力,弹出一记强音,狠狠地砸在心口上。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把盖上琴,双手都垂了下来。余响中混杂着震动声,刘青阳这才想起去掏手机,来电上只有一只橘猫的emoji。

    “喂,你好。”

    刘青阳故意这么问,脑子里很快浮现对方错愕的表情。她因而在心里偷笑,又觉得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恶劣好笑。

    “我,我是侯钧山,”那头的声音果然有些发抖,但很快调整过来,“我就是想问,你……”

    刘青阳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等他编出一个理由。

    “你今天要去河边遛狗吗?”

    刘青阳无声地笑起来,故意再拖延一下才回答。

    “要啊!”

    “啊?”对方下意识惊叫,但又很快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还是之前的时间吗?”

    “嗯,老地方,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刘青阳关上门,脚步不由顿住。她凝视着走廊尽头上锁的房间,收敛了笑容,带着狗往楼下走。

    出小区门走上几步就是绿道,拐个弯,她带着咬金沿着河边走。对岸就是遮掩在绿树中的红顶小房子。

    还没到地方,刘青阳远远地就能看到一个低头的身影,那截脖颈让人一眼认出来。他习惯性低头注视着什么,视线单纯得只剩下好奇。没过多久,那半框眼镜就开始往下滑。右手下意识摆出“OK”的手势,慢吞吞将眼镜扶上来。

    他的视线开始转动,像是受什么吸引一般。刘青阳伸出完好的那只手,笑着跟他招手。侯钧山抱起大王就大步向她跑来,跑得面皮发红。

    “你跑什么呀?我要走过去找你的。”

    侯钧山勉强地笑,低头看向她的手。刘青阳便顺势抬起绑起来的手臂,给他看。

    “好着呢,不妨碍遛狗。”

    侯钧山紧张地抬起双手,似乎是见不得她这样的大动作。

    刘青阳得意忘形,牵扯到了伤口,这才老实起来。两人沿河散步。大王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咬金很狗腿地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当小弟。

    “不过确实有事情我做不到,想要拜托你。”

    侯钧山一下抬起头。刘青阳看着前面的一猫一狗继续说,表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我过年那几天要出门一段时间,但是不能带着咬金一块去。所以想麻烦你顺道帮我溜它几天。如果你有事的话就算了,我也可以送它去宠物店。”

    “好,”侯钧山一口答应,却又结巴起来,“我,我是说,我过年有很多时间……”

    “不用去走亲戚吗?”

    刘青阳从包里摸出手指长的铁皮糖罐,单手拨开,在侯钧山手心倒出两粒糖,自己捡走一粒。柠檬薄荷的清爽在口腔蹦跳。

    “我家在这边没有什么亲戚,过年主要是去拜访一些有人情往来的人家。不过,我实在不会说话,所以这几年也不用去,可以经常在家里。”

    侯钧山难得说这么长的话。虽说多半是被能言善道的侯部长嫌弃太木头,但侯钧山对这样造成的后果并不难过,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自在。

    刘青阳正是因为捕捉到了这份自在,才一直记得侯钧山。但也因为这种截然不同,她总是无法直接说出真正想说的话。八面玲珑的人反而在不善言辞的人面前词穷。

    “你多久出门?我可以前一天来接咬金。”

    侯钧山莫名还有些期待。

    “后天走,一周后回来。你家人介意吗?要不我把钥匙给你,你晚上要溜大王的时候顺道接咬金好了。我走之前会给咬金准备好自动喂食器。我还带了宠物店的卡,就在附近,你要是有事可以让咬金在那玩两天。”

    刘青阳说着,给他指宠物店的方向。那地方正好和侯家的房子在一边。

    “没事,我就说是朋友的狗。”侯钧山说得很轻,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刘青阳一眼,顿了一下继续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咬金也很乖,从来不乱叫。”

    “那正好,”刘青阳松了口气,“咬金也很喜欢跟大王一块玩。”

    料理好咬金的事情,刘青阳就背了个书包,打车去城东的房子。这里是近年新修的别墅区,据说是有名的风水宝地,压了名脉。

    和红顶别墅不同,这里的房子修得古色古香。刘青阳去的这一栋尤其夸张,匾额上写着“刘府”,朱门左右还立着十三太保石狮子,不知道要镇些什么。

    刘青阳不常来,也没有钥匙,每回都只能敲门,由人带进去。这天她来得不巧,正撞上奶奶的茶会。

    茶室做得不伦不类,满屋要死不活的颜色,角落绕了一圈枯山水,半盆真植物也没。中间摆了一条实木矮长桌,桌上搁了好几碟花色繁多的茶果子,用来配金骏眉。

    刘青阳自然不能当没看见,规规矩矩进茶室向众人问好,在门口的蒲团上坐下。

    “说了这么久了,大家也尝尝这茶果子,新到的点心师傅刚好擅长做这些,不知道合不咱们这的口味。”

    奶奶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手腕上的新玉镯子水色更好些了。席上其余女性开始应和,轻轻拈起尝了一口,就开始变着花样地夸赞。话又这么有来有往地过了几轮。

    刘青阳恰到好处地应和了两句,就低头喝茶吃点心。甜配甜实在齁得慌。她一时半会儿又走不掉,视线在席上转了一大圈,发现有个生面孔,而且对方发年纪也太轻了些。

    这么说有点微妙。奶奶的客人几乎都是一块喝茶礼佛的老太太。今天这人却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不过保养得当。刘青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讨喜地称呼对方为“姐姐”。

    那姐姐却不应承,表情有些尴尬。谁知其余人都偷笑起来,像是在看不懂事而闹笑话的小孩子。

    “还是叫阿姨吧,她和你妈妈差不多大。”

    奶奶不看她,慢条斯理地倒茶,把话揭过去。

    其余人仍在心照不宣地笑。刘青阳忽而明白过来,脸上的微笑带起讽刺的意味。

    大概是事先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吃完点心人们就说要准备告辞了。但大家都不挪位置,又说些有的没的挨时间,直到刘总进来落座。大家打起精神寒暄了两句,不知道达成了什么爱好,忽而旋风般离开了。然而刘家的家宴才刚刚开始。

    “这个很健康,从前是练网球的,长得很精神。”

    奶奶只吃一块盐煎鱼肉配茶泡饭,美其名曰健康饮食。刘总懒怠地挤了柠檬汁,吞吃掉两只硕大的肥鲍鱼,发出令人嫌恶的餍足声响。

    “是还行,就是看着有点闷。”

    “闷点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人也坚强。”

    奶奶看了刘青阳一眼,意有所指。

    刘青阳握紧了筷子,将整块牛排捅穿,举起来猛咬了一大口。肉汁沾了半边脸,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咬下去。

    “女孩子家家,怎么吃成这个样子。小吴?你帮她切小一点。”

    奶奶叫了阿姨来。刘青阳说了不用,但小吴阿姨只听奶奶的话,将刘青阳的肉排全部切成小块,还拿了叉子和手帕来。

    “你的手又被球砸了?”刘总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你马上就高三了,总得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看还是搬回来比较好。也有人照顾你,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身狗毛,不像话。”

    “是么,搬回来每天跨越半个城区去上学?”

    刘青阳继续野蛮地吃,仿佛撑死也无法熄灭心中的愤怒。

    “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每天让司机送你不就好了,还免得你挤地铁。你现在怎么说话夹枪带棒的,女孩子要温柔一点。”

    “是么,哥哥那么温柔也没见你夸奖过他。”

    刘青阳的话音刚落,另外两人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违禁词。

    “你这是什么话,他那完全就是懦弱,到最后也是懦弱,死都还要让我们都抬不起头来!你现在用什么眼神看着我?你凭什么责怪我?你用的每一分不都是我的吗!”

    刘总扔下生蚝壳,摔在瓷盘上发出一声巨响。刘青阳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却很快转过脸去。

    “你——你就跟你妈一样倔!”

    刘总很快叉腰转过来,指着刘青阳的鼻子继续大喊:“以后都随便你!你爱回不回!”

    奶奶也被气到了,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

    刘青阳继续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就像哥哥从前那样。只不过她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坐着,用吞下整头牛的气势吃下整桌美食。

    她还会过来。

    她不能让这些人就这样将他忘记。

    她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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