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到男人的电话是下午两点，男人道歉说中午的饭吃的时间有些长，所以来得晚了，自己已经在棠桢小区门口等她了，让她不着急慢慢来。棠桢有点惊讶，她没有想到男人居然会在门口等她，在她记忆里的男人一向喜欢把时间的利用打满，不爱做等待这件事。

    怕男人着急，她套上裙子，随便理了理头发，出门去了。棠桢住在市中心一处临河的楼盘，她很喜欢这里，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棠桢挑挑拣拣看了不少楼盘，但都不甚满意。她对居住环境很有要求，绿树、流水、花卉、草地，她受不了大部分只会滥用大理石和盆景堆砌景观得高档小区，却也无力在喜欢的地段负担得起一幢别墅去搭建自己得花园，直到看到这里，她没了一丝犹豫。

    楼盘是香港人开发的，秉承香港高端住宅的特色，被精心设计的大面积的优雅的绿化和被悉心维护随时准备为业主提供便利的会所。河边的绿化本就是好，开发商更是在小区内也用大面积高低交错的树木代替围墙，把小区和外界完全区隔开来。棠桢很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她的家就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具象化表现，一个被精心呵护的花园，拥有她所热爱的、茂盛的、翠绿的、时刻可以让她感受到生命力的属于大自然属于土地的植物，有流水，有飞鸟，甚至还有几窝刺猬，但更加重要的一点，市中心。或许这才是她精神世界的具象化体现，她只是固执地想要在这个嘈杂的市中心找到自己宁静的自留地。

    初夏是棠桢最喜欢的季节，这个时候小区的景色最是好看。棠桢就是从这样一个漂亮的布景中，从被盛开的凌霄花围绕的石砖和木栅栏里走出来，穿过草坪和喷泉，走向那辆她熟悉又陌生的车。

    她坐到副驾，男人侧身过来想要帮她系安全带，她拒绝了，男人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发动了汽车，打开了音乐。棠桢没有问男人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只是看了一眼男人，就听着歌玩手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气氛并不尴尬，两个人太熟悉了，像是再闹别扭的情侣。

    车沿着河边开，开向更市中心的地方。最终还是棠桢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点愠怒的语气问，“你是疯了么？”

    但是这个语气在男人听起来更像是娇嗔，他只是笑着说，“没有啊。”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玩笑。

    再次感到一阵烦躁，棠桢也没有在说话了。

    车最终在一个商场的地库停下，商场和隔壁的酒店共享一个地库。

    “喝杯咖啡？”男人说。

    棠桢看了一眼旁边酒店的指示牌，叹了口气，“就在车里说吧。”她不想下车，不想要让事情的走向变成有可能是在酒店的行政酒廊里从喝一杯咖啡变成喝一杯酒，再从一杯酒变成一根事后烟，但事实是，她从看到男人的一瞬间就想起了男人指尖抚摸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不止抚摸，她还想起了男人的唇，和男人把她填满时的感觉，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片羽毛让她从耳后产生颤栗。

    天啊，我真是疯了，棠桢心想，于是她不去看男人。

    “怎么了？找我什么事，你们两个出什么问题了么？”棠桢还是没有看男人，她边翻手机边问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生硬。

    “没有啊。”男人一直看着她，停好车之后，他就一直看着棠桢。

    棠桢不信，根据她对男人的了解，这个人绝对不会做任何没有原因没有目的的事情，于是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问道，“那是怎么了，你想上床了？”尽管听起来，她的声音还是干巴巴的，带着一点怨愤。

    男人挑了下眉，说，“这么直白？我就不能单纯是想看看你么？”

    “哈？想看看我？”，她皱着眉，直直地瞪向了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怕你老婆知道生气了？”

    “你好看啊。我都这个年纪了，还不能见见我自己想见的人么？”

    棠桢翻了个白眼，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毫不掩饰自己对男人的嫌恶。

    音乐切换到了一首甜蜜的情歌，棠桢皱着眉切到了下一首，又是情歌。连续切换了三首，变成了摇滚，棠桢没有再切了。

    “现在是听歌的时候么？”男人笑了。

    “前面几首我不喜欢。”棠桢答道，随后继续问，“你怎么又想起有我这个人了？”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最近太闲了。”

    男人又笑了，“可能确实最近闲下来了。我其实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不是在那个时候遇到的，如果我们遇到得更早一些，会不会一切就会不一样了。”男人顿了顿，“但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把你当成一个念想，可能在我未来的岁月里时不时再从自己心里拿出来想一想，独自回忆一下。”

    棠桢机械地歪了歪头。

    “过于荒谬，也过于自恋，”棠桢心想，“这个男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她对男人的这种想法反感到了极点，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无法理解男人在说什么，也无法对这个话做出反应，于是她没有说话。男人向棠桢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他一直很喜欢棠桢带着一点点怒气的样子，看起来劲劲儿的，但是棠桢皱着眉闪躲开了。

    “手拿开。”她说。她想起了在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在他们已经约定不再联系的时候，在男人说完告别的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摸自己的脸，然后触摸变成了亲吻，亲吻再次变成了触摸，触摸最终变成了两个身体纠缠在一起。于是愤怒涌上心头，她不再看手机，把头转向了男人，皱着眉看了男人一会。随后，她决定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说一些让自己舒服的话。

    “这次我不会再顾忌他是怎么想的了，”她想。

    她松开安全带，把包扔到地上，调整了一下副驾的座椅，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可以盘腿坐在副驾的位子上并完全面向男人的姿势，她看着男人的脸，飞快地开始了自己的情绪宣泄，仿佛这些话可以变成刀剑代替她手里的空气扎向男人，她质问着，语速飞快，“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儿，更不是你的什么念想。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一个人来看过，你真的了解我么？你只选择看到你想看的部分，只在意自己的需求，其他的就都装看不到，这是人们对待物件儿的方式，不是对待人的！我有我的情绪、我的想法、我的需求！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摸我的脸？我真的不理解你来找我是在做什么，你觉得这一切有意义么？你觉得你的这些事情还有刚刚说的这些话、你的这些念想、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你不能因为自己想，就过来和我说了这些话，你想让我对这些话做什么反馈？我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是，我做得这些都没有意义，”男人叹了气，解释说，“我什么都没有想要，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一个物件儿，你不难懂，我只是真的没有时间和能力同时应付两个女人。”然后男人用带有一点赌气的语气说，“那你呢，如果你觉得没有意义为什么要来见我，为什么一见面这么大火气。”

    “为什么？因为我给过你选择！是你选择要离开的！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为什么要打扰我的生活，如果你不来打扰那我本可以继续忘记你，我本可以继续平静的生活了，为什么还要出现！你有什么权利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棠桢是这么想的，但她没有这么说，她不想让男人觉得自己还会被她的出现影响。

    于是她说，“因为我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们的见面没有意义的、我们的关系也是没有意义的。我现在做的事情、说的话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也很生气即使没有意义，我还是在做。”

    男人又叹了口气，重新系好安全带，把手放到了方向盘上，作势要走，“如果你真的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那我从今以后连这个念想都不要留了呗。我送你回去。”

    “不要。”棠桢下意识地阻止了男人。她知道自己让步了，即使她觉得男人只是佯装要走，只是想逼她控制情绪，进行让步，她也还是睁着眼走入了这个陷阱，她觉得自己陷入了矛盾的拉扯。她知道自己现在该回家去，然后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忘记男人。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怒气已经不是对男人的了，而是对自己的。她愤怒于自己的软弱，愤怒于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会来见他，愤怒于自己居然让自己落到这样一个田地，需要告诉别人要别人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但更让她愤怒的是，即使如此，她还是允许这个人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男人见棠桢的态度松动了，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棠桢，一边等待棠桢自己思考出一个结果，一边做着自我陈述，只是这些话听起来，比起是说给棠桢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到，“你身上有很多我喜欢的东西，也有我不喜欢的，我不喜欢你对待婚姻的态度。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如果是我和你在一起的话，应该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我应该可以很能解决你的情绪，也会改变你对待婚姻的态度。”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棠桢心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男人见棠桢没有说话，继续说，“我真的很感谢你带给过我的快乐，”然后他顿了顿，“其实之前我有考虑过，如果不是因为儿子，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棠桢依旧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们对望了一首歌的时间，都没有说话，男人问，“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了？”

    “我昨晚梦到你了。”棠桢诚实地答道。

    “梦见我什么了？”男人带上来笑意，问道。

    “我不想说。”棠桢敷衍地给了男人一个假笑，然后马上回归面无表情。

    “我也经常梦到你，”男人说，“很多梦，各种梦，梦见你笑着看着我，”男人顿了顿，“不是现在这种傻笑，还会梦见你的声音。”

    男人说着再次向棠桢伸出来手，棠桢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男人摸着棠桢的脸，看着她，他捏了捏棠桢的脸，然后侧身过来亲吻她。

    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气味是男人身上香水味，是烟草杂糅了麂皮的香味，带有浓烈的麝香和皮革鞣制的味道，棠桢一直觉得这个香味闻起来非常的淫靡。熟悉的感觉是男人的手，和他柔软的嘴唇，永远是湿热的包裹着自己的唇，像是被绸缎拂过，男人吮吸她的唇瓣、舌头，然后是嘴角、耳垂、脖子，向下游弋。棠桢还没有完全放弃抵抗，所以她没有让男人的唇再向下，而是捧着男人的脸，让他重新亲吻自己。

    但这次的吻不再温柔了，而是变得更加热烈，充满了占有欲。是棠桢熟悉的吻，是棠桢只从男人这一个人这里得到过的吻，是男人走后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吻。男人从驾驶位更加欺身过来，棠桢不得不把身体稍微向后仰，给男人一些空间，但这样仰起头的方式暴露了她的脖颈。男人的嘴再次向下游移，手也从棠桢的腰部向上。棠桢觉得整个人被吻得化成了水，酥麻的感觉从脚跟顺着血管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他不该去到的地方，于是她放弃了抵抗，只用最后一丝理智对男人说，“不要在这里。”

    “到后座去。”男人说。

    棠桢看了看周围，是隐蔽的角落，没有车没有人，灯光昏暗，于是顺从地爬到了车后座。

    男人让棠桢坐在自己腿上，边亲吻着棠桢，边摘下自己的手表和戒指，放到一边。然后他看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和她垂下的手，他近乎虔诚地轻吻着她，“你昨天梦见我什么？”

    棠桢什么都没说，压下了心中对自己的失望，用力回吻着男人，“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