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片刻,帐中只余风雪拍打帐篷的声音。
梦林低头将手中温热的药碗递了过来,语气低缓的劝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将养自己,去寻他,此刻莫再为担忧战事而伤神了。”
茉云并未立刻接过药,只是静静地望着营帐外飞雪连天,眼神如霜雪般清冷而沉静:“我不担忧战事,只要斗赢了朝廷首恶,这一战卢家军便能赢,何况……哀兵必胜。”
梦林听罢怔了一瞬,目光凝视着她,不禁低声道:“你啊……还真是个狠心的主。”
她将药碗轻轻搁在床旁木案上,望向茉云那虚弱而苍白的面容,但骨子里的凌冽还是蕴在眼神中。
“为了此战能赢,你如此伤他们……你可知,幽戎为保你一命,可谓倾尽全力,可你却让他一箭将你射下崖底。”梦林素来言语毫无遮掩,“而卢正啸他痛心懊悔于你因他而离去……尚枫亲眼见他目送你哥哥带棺木离营之时——那一刻,堂堂威震八方、傲然于世的卢家军少帅,好似所有皆被摧毁了。”
茉云微微倚靠在枕上,眸光动了一瞬,眼中似有一丝不忍浮现,然而那抹柔意却如雪中火光,稍纵即逝。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波澜,只有沉冷如铁的决然,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狠意:“我从未想过要设计幽戎至此,更万分不愿如此重伤卢正啸……”
她顿了顿,眼神投向帐外那一片茫茫苍茫的雪原,好似穿越重重风雪,看向遥远的过往。
“当年,我便在这片西南草原听过一句老话——‘狼行千里,不忘初衷’。”茉云的目光顿时如刃,“我从来便是这样的人。南境必须要平定,亦要个彻底的结果。为了这个目的,我绝不会亦不能被任何情感、任何恩情所裹挟,我亦不在意人如何想,如何痛!”
风雪掠过她的脸庞,吹起帐角一角,火光照出她略显憔悴却不容动摇的侧影,梦林望着她,心中百味交杂,却终究没有再言语。她不禁感叹,自己半生沉浸于人言和情怨,而有的人的一生,却能活得如此坦荡而不惜一切代价。
而此刻的卢正啸,正日夜兼程踏雪而行,策马狂奔于风雪之间。他裹着铁甲披着风霜,目光冷冽如刃。与其说是无惧风雪,不如说,他早已没有了知觉。
风雪扑面,白茫茫一片,像是连天地都在为他心中冷寂哀鸣。而他的眼神中却只剩下空洞,他的生命中好像也只剩下一场注定要赢的战,一场必须赢的仗。他的心,早已如枯井,连痛都已干涸。
他走的是南境,直到一路抵达中州城,卢正啸的步伐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立在城门下,风雪无声地覆满他的披风与盔甲。他一言不发,仿佛连呼吸都沉在胸口。
宋大人默默去城门迎接他,却不禁红了眼眶,远远看去正啸好似从血肉变作孤魂。
他终于忍不住望着这位昔日桀骜不驯、风华无双的少帅,低声劝道:“正啸,故人已辞,何以自苦?”
正啸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他未答话,亦未驻足。天尚未亮,他便离了中州。他走得极快,像是在逃离。因为这里的每一砖一瓦、每一缕风雪,都好似凌迟他的刀。
待他归入军营那一刻,他挺直脊背,眸如战锋,旋即下达军令:“整军——只待大雪一停,大军攻城!”
号角未吹,军心已腾。整个军营都笼罩在滔天的愤怒和战意之中。
而执礼则入了元帅的营帐,将京城之事的始末,一字不漏地禀报给了卢府老太君与元帅。军帐之中寂静如死,唯余火盆中炭火微响。
老太君听毕,原本挺直的脊背在那一刻悄然塌陷,顿时老泪纵横而下,却无声无息。
她缓缓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忽而低低笑了,苦笑中带着一种几近失控的嘶哑:“方茉云……为了此战能赢,也真是狠啊!”
那声音,像是从她干涸的胸腔中挤出来的,是怨怒,是悲痛,是满腔血泪无处可倾。
说罢,老太君红着眼眶,轻轻扶住案几,转身踉跄而去,落寞地离开了营帐。那背影,在火光中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年。
执礼静默良久,胸中如有巨石压顶,久久不能平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帐外风雪,眼神沉重无比。这样的真相,对于卢家,又何尝不是又一次彻骨的摧残?
昔年老卢帅在世,一生戎马鲜少动容,唯有一事耿耿于怀——那便是爱女香消玉殒,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而这痛,老太君亦与之共担半生,夜夜梦回,愧疚于心。
如今却知晓,是她心甘情愿,为夫而死,未留只字片语,保全了太师,只为日后他的夫君在朝堂能制衡卢家的军权……哪怕明知此举会让卢家陷入艰难的境地,她依然决然选择了为丈夫付诸一切!
而当卢正啸于帐中短暂休整,洗尽一路风尘,将好些日子未剃的乱须一刀刀刮净,换上银黑交映的战甲,披上烈风似的披风,再次走出营帐之时——他,已不再是那个曾在人世情仇中挣扎的卢正啸。
他重新成为了那位威风凛凛、统帅万军、令敌胆寒的卢家少帅。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中,再无丝毫温度。
只有无欲至刚的锋芒,如绝情冷冽的刀锋。没有牵绊,没有柔情,唯有战意如铁,孤身万里,不死不休。
就在他步出营帐的那一刻,整个军营仿若天风卷地而起,军心陡然一震。
卢家军数万将士望见他们的少帅归来,神情肃然,气势如潮般腾起。士气一瞬间被点燃到极点,战意如烈火燎原,滔天汹涌,怒意与热 血同时翻腾于胸膛之中。他们心中都知晓,这一战,已无退路——卢家军必胜。
然则当整军之令下达,一日的整军待发之后,各营将领回至营中,却陷入异样的沉默。
鹿里与沧海等将领围桌而坐,只得望向帐中跳跃的火光良久,沉默终于被鹿里打破。
他望向沧海低声道:“那日……茉云走前曾问我,是否感受到了——不论是战局还是军心,都在急转直下。这一战,悬矣。我问她,如何是好?”
沧海转头望向他,不语,而众人皆侧目看了过来。
“她说,只要我将少帅带回军中,她便有办法,一切会迎刃而解。我问她,真的能力挽狂澜?她说——能。”鹿里咬了咬牙,眼中情绪翻涌,“原来,这就是她的法子……哀兵必胜。”
营中再次陷入一瞬死寂。帐内众将无言,却个个攥紧了拳头,目光如炬,牙关紧咬。
他们知道,这一战,不只是为了朝廷忠奸之别,不只是为了军魂荣耀,边关能平,全军亦为了早已化成军中信仰之魂的方茉云。
她以己身为祭,换回了一个无坚不摧统帅,亦换回了卢家军的魂。——这一战,不容败。
而此时的峑戎京城已被皑皑白雪覆顶,寒风如刃,卷起漫天冰霜,封住了山河四野。天地苍茫一色,仿佛连呼吸都结了冰。
王宫深处,幽戎撑着病体自榻上起身,他神色憔悴,双目无神,他自幼本是铁打的身骨,少时寒冬腊月便可赤膊雪中挥剑三百回,如今却忽然因伤寒病倒,让军中上下皆心惊。可他身边人皆知,这病之缘由皆因被催了心智。
他,无法原谅自己亲手一箭,将茉云射下深崖。
单衣薄裳,幽戎缓步踱出殿门。寒风裹挟着飞雪猛扑而来,将他披发吹乱,衣袍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双目直直望向那一片茫茫雪原,眸中空无一物。
这时,集益大步奔来手中执着厚重披风,喘息着将其披在幽戎肩上,语声急切的喊道:“大王,快回屋吧,风大寒重。”
可幽戎如木雕石刻,不言亦不动,仿若整个人早已冻在那片雪景之中,随风而散。
突地雪地尽头,一抹红影映入众人眼帘。一身红衣宫服的长公主,缓步而来,红裳映雪眸光却如刃。
她站定便大声质问道:“大王此时是想让峑戎全族为那个卑贱之人陪葬吗?”
此言如刀斩破风雪,集益一怔猛地转头望向她——王后?她怎么会从幽禁的寝宫中出来?这必是少主子设法所为。王宫之中如今也只有 少主子还记挂着母亲心中的执念。
而幽戎听到此话,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却始终未看她一眼。他只是站在风雪中,寒气于他而言,已与心中冰冷无异。他眼神森冷像是在说——若不是那个人曾为你求情,你早无机会站在此处,而如今她走了,自己的承诺也可随她一并归尘。
长公主却依旧高昂着头,没有丝毫退让,但是眼中却不禁露出几分无法否认的复杂:“幽戎,不管你有多少愤恨,我有多少怨念,此刻都不重要了。如今我倒是着实有些钦佩她的气度。你可曾想过——为何最后一刻被你一箭穿心,她却未脱下头盔?”
幽戎终于动了,目光缓缓移向她。
长公主迎着他的目光,字字清晰:“因为她知道,你若知真相,必会当场陷入癫狂,但她要的是你和卢正啸堂堂正正,给两国一个了断。这,是她成全你和卢正啸的宿命……再无阴谋诡计,亦无转圜退路,面对面殊死一搏。”
幽戎身形微震眼中的寒芒消散几许,望着漫天雪意,许久不语。良久,他缓缓转身,脚步亦变得沉稳如铁,当他走到殿门之时,他声音低沉下令道:“解除王后的幽禁。你看好你的儿子。”
“是!”集益等人立刻接令道。
长公主微微一愣,眼眶竟忽然泛红,她转身背过幽戎,不让任何人看见,她不愿意承认,可是那个人……即便走了,依旧能轻易鼓舞幽戎。
幽戎回到寝殿,屋中药香犹在,火盆烧得正旺,可他却在炭火前站立许久,一动不动。
他脑中又浮现那一幕——崖前,茉云回头看他时,那一眼……
那不是仇恨,更不是悲怆。而是一抹骄傲与凌冽的笑意。她在告诉自己——她要保卢正啸,而你想害他,谁都终究斗不过她。
幽戎嘴角终于微微一牵,露出一抹淡淡笑意。那笑极轻,几不可见,却带着几分痛楚的赞赏,那丫头要干之事,舍尽一切也一定要干成。
可下一刻,他眼中又骤然凌厉如刀。他知茉云的城府与计谋皆深,有操纵人心之能,可从始至终她都未曾利用过自己对她的感情,她宁可死,也不屑于以此来左右胜负。
她是想成全一场明明白白、堂堂正正的了断,一场令两国百姓得安的终结宿命之战。
既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好彷徨的呢?
这战,他亦当以命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