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南城,研究所家属院。
浓重的夜色遮不住淅淅沥沥的雨,初夏愈发青绿的树叶在雨中沙沙作响,脚步声却异常清晰。
李星遥撑着彩虹伞,背着厚重的书包,边走边看地上斑驳的水洼,每一步都踩进泥泞的浑水中,洇湿了鞋袜也毫不在乎。
路灯下清瘦的背影,在雨中模糊一片。
他停在老式住宅楼门口的台阶上,慢条斯理地收起伞,甩了甩水,提步走进漆黑的楼道中。
李星遥上楼的脚步很轻,很轻,以至于声控灯都亮不起来。
上了三楼,靠右的门“咔哒”打开,暖黄的灯光乍然泻入深沉的墨色中,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星星回来了”陈婷温婉的声线从门内传来,“今天自习怎么这么晚才下?快进来。”说罢,楼梯间的声控灯亮起,李星遥不自觉顿了顿,加快了脚步。
进屋后,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换鞋,陈婷见怪不怪地说:“星星去洗手,妈妈切了西瓜。”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了眼陈婷走向厨房的背影,又敛起眉眼,收回目光,似是置若罔闻。
换完鞋,他径直走进卧室,掩上了房门。
李星遥进了房间,脱掉校服短袖,赤着上身坐在床上。
他弓起脊椎清晰可见的背,沉默着脱下刚在回家路上打湿的袜子,又站起来,换上家居服。
原地站了好几秒,才恍然打开房门,走进隔壁的卫生间。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很长时间,他才慢慢出来,悄无声息的坐在沙发上,用牙签扎着西瓜吃着。
陈婷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刷着手机。
“星星,今天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陈婷温柔地问。
李星遥停下咀嚼的动作,垂眼盯着空了半盘的西瓜,良久,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陈婷时刻关注着李星遥的动作,看到他的否定,笑着说:“星星的一天好无聊呢,还没妈妈精彩。”
“妈妈今天早上挑西瓜,碰到了一个*男孩儿,和你年龄差不多。”
——
早上八点,水果店。
陈婷拿着西瓜往结账处走,忽然一个小孩撞过来,她身形狠狠一晃,只顾的上稳住自己,硕大的西瓜咕噜噜的滚到地上,她正准备蹲下检西瓜,一个风风火火窜过来的少年抢先一步捡起来。
“实在对不住,阿姨”男孩抱歉地说,“我弟弟太猴了,不小心撞到您了。”边说边把西瓜递给陈婷。
陈婷接过西瓜,笑着说:“没事儿,小孩子么。”
“对了,小同学,你是英立中学的学生吗?”
男孩惊讶地挠挠头:“是的阿姨,我是转学生,今天转到高二,一会儿就要去报道了。”
陈婷说:“啊,我儿子也是英立中学高二的学生,在重2班,之后你们可以一起玩。”
男孩开朗地笑着点头,突然抬腕看表,一惊,略带慌张地对陈婷说:“阿姨我要迟了,先走了。”他招了招手,转身快步小跑。
几步之后,他猛地回头,冲陈婷大声说:“阿姨,我叫周朗。”
——
时间回到现在。
陈婷说:“星星以后可以找他玩啊。”
李星遥抿抿唇,眨眼频率高了很多——周朗,是今天重2班新转来的学生。
他加快了吃西瓜的速度,低头一言不发,吃完便默不作声地走回卧室。
李星遥有条不紊地拿出卷子刷了一套,活动了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导致僵硬酸痛的脖子,抬眼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针指向十二点
他揉了揉眼睛,收拾好书包,按部就班地洗漱,躺在床上,熄了灯。
一片黑暗中,侧身躺便能看见纱帘外透进的微弱路灯光,雨还在轻轻地下,带着初夏潮气的风从开着的窗户徐徐吹进来。
李星遥静静地注视着窗户,漆黑的眸子在夜中亮着光,他放空着自己,不由又想起妈妈说的周朗。
——
今天早上八点半,教学楼2楼,重2班。
第一节课的课间刚刚结束,第二节课的铃声响起,班主任刘茂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他大声说:“今天班里要来一位新同学——欢迎周朗同学!”
周朗踩着稀稀拉拉的掌声走进教室,弯腰鞠了一躬,抬头时,李星遥明显听见了班上女生小声惊叹:“哇,转学生真帅。”
李星遥动了动耳朵,但依旧低着头看着练习题。
“大家好,我叫周朗,很高兴来到重2班,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周朗自我介绍完,沉稳地扫视了班里一圈,发现靠窗那组倒数第二排只坐了一个人。
恰好耳边响起刘茂的声音“周朗,你就坐李星遥旁边吧,刚好空着。
李星遥头稍稍抬了一点,沉默着收拾了一下放在靠走道桌子上的书本,紧接着又低下头。周朗坐了下来,他感受到身边一阵干燥的风。
“你好啊同桌,你叫什么呀?”周朗清爽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李星遥僵了僵,拿起笔快速写下自己的名字,放到桌子上移向周朗。
“李星遥,很好听的名字,可以叫你星星吗”周朗单手撑头看着李星遥,“不行也没关系,没有冒犯的意思。”
李星遥眼睫快速扇动了几下,没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周朗注视着李星遥,看见他可以称得上漂亮的脸和单薄的肩颈,天生栗色的发丝遮住了小半个额头,旁边窗子洒进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下一秒就要飞离人间。
周朗发现,他的同桌好像从他进教室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暗暗斟酌了下,说:”星星,这节是什么课啊,可以借我看下课本吗?”
李星遥顿了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然后就熟练地抽出数学课本,摊开放在两人中间,感受到身侧少年凑近,他不动声色地往窗边靠了靠。
周朗察觉到李星遥的细微动作,咬了咬腮帮肉,暗自想道——李星遥,是怕生,还是其他什么……
刘茂的声音在此刻传来,打乱了周朗的思考“同学们看39页啊……”
周朗晃了晃头——也罢,才刚认识,说不定人家就是怕生呢。随即沉下心来听着冗长又枯燥的数学课。
啊,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哈哈。周朗百无聊赖地想着。
下课铃响起,刘茂一点也不拖堂,干脆利落地说了声下课,就夹起资料往教室外走,临门口又叫住周朗:“周朗,叫你同桌带你去领下校服和课本资料。”
周朗坐直身子,侧头看向李星遥:“星星同桌,走吧。”
李星遥沉默着整理好桌面,站起来,看向周朗,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起来往出走。
视线对上,周朗第一次瞧见他的眼睛,琥珀色,很漂亮,像星星。
周朗盯了他几秒,蓦地咧嘴一笑,拉开椅子站起来,一起往教务处走去。
初夏未有蝉鸣,只有阳光落在绿叶上细碎的沙沙声。
去教务处的路上,他们并排走着。
经过一处树荫,周朗突然侧首向李星遥看去,问:“星星,还要走多久啊?”学校是真的面积大,这会儿已经走了能有十分钟。
李星遥似是没听到,又低着头走了几步才停下,转身抬起头,看向周朗,少年轻轻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周朗看着李星遥,少年身形清瘦,在朦胧的绿荫里对着他浅浅微笑,毛茸茸的发顶一眼便可瞅见,沉默着,却似是无声的回答。
周朗甩了甩头,迈着大步追上他。
行政楼,教务处。
校管老师坐在办公室,悠闲地喝着刚泡好的茶,只有窗外清脆的鸟叫声。
“笃笃笃”敲门声打破了闲适的安静,“老师,我来领一下校服和资料,是今天刚转来的。”
校管放下茶,坐直身子,仰头看向门口的两个学生。
“没事,进来吧”校管笑着说,“多高了?”
“一米八六,穿190的吧。”周朗便走进来边说。
校管慢悠悠地站起来,抻了抻腰,走向办公室靠里的一扇门,“行,你等一下……对了,你是哪个年级的,顺便给你拿课本。”
“高二的。”周朗站在办公桌旁,踢着桌角说。
一阵窸窣声后,校管左手拎着校服,两套夏季,两套秋季,右手提着捆好在一起的课本和资料,略显吃力地走过来。
周朗见状,几个箭步走过去,快速接过自己的东西,“哎哎,老师我来。”
校管解放了双手,笑呵呵地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没喝完的茶喝了几口,“好了,没啥事儿了,你们回班吧。”
周朗说着“老师再见”,走到门口,看见李星遥还在等他,呲牙一笑,“走吧同桌,该回去上课了。”
回到教室里,已经上课了,他们从后门小声走进去。
李星遥率先坐下,抬头看了眼前桌课桌上的书,静静地从桌兜里抽出英语课本,没翻几页,就感觉旁边人的凑近,少年人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
“哎星星,要拿啥书。”周朗悄声问道,唇齿间吐出的气流吹向李星遥的耳廓,他躲闪的偏了偏头,把刚翻开的课本合上,露出封皮。
“okok”周朗打着手势,弯腰从放在地上的那摞书里翻找出英语书,放到桌子上,他侧头看了看李星遥摊开的页码,转回头“刷刷”几下翻开书。
李星遥一瞬不瞬地盯着课本,讲台上英语老师的声音完全听不进去,整个人都只能感受到周朗潮热的气息。
少年在夏天的户外搬了书,身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刚刚进教室的时候李星遥悄无声息地瞟了少年一眼,他的额头和发根都热出了汗,门口恰有斜照来的金黄阳光,跃动在少年的身上,碎光映入李星遥的眼帘,似是要灼伤瞳孔。
李星遥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弯着上半身,像个毫无生气的雕塑,可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唾弃着自己:“哈,你真是怪胎,对个男的都起了心思……”
“诶诶星星,刚老师问了啥?”周朗的气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李星遥下意识抬头看向讲台,和英语老师对上了视线,她没有说什么目光就飘向了周朗。
“周朗,就你吧。”英语老师笑了一下。
周朗凑在李星遥耳边的动作僵住,他略显慌张地站起来。
“虚拟语气的搭配有哪些?”英语老师清脆的嗓音传来,周朗听见了提问,便也不再慌张了。
“时态后退。如果是与现在事实相反的假设,从句使用动词的过去式,主句使用would,could,should+动词原形……”周朗底气十足地回答。
英语老师目光里透露着赞赏,说:“不错,请坐。”
周朗吐了一口气,坐下来,又凑到李星遥耳边悄声说:“妈呀,吓死我了,要不是我牛,这就下不来台了。”
李星遥完全没心思听周朗说话,只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不断在耳边游走,他胡乱点点头,掩盖着纷飞的思绪。
周朗看见李星遥的认同,满意地回头坐好,开始打量起整个班级。
李星遥感受着气流的离开,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课上,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他定了定心神,抓起黑笔再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
——
思绪纷飞的深夜,李星遥侧躺在床上盯着窗。
漆黑的夜,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一切,他无声地蜷起身子,这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盯着窗,微弱的路灯光是浓重墨色里唯一的亮彩,算得上宽敞的卧室在此刻扭曲成怪物,他似乎被吞进咽喉,被无情挤压,被无情撕扯。
“怪胎,你是怪胎……”耳边传来怪物的低吼,李星遥默默蜷紧身子,将露在外面的腿脚缩进薄毯。
是啊,他不是怪胎是什么呢?不说话,孤僻,同性恋……他的一切,都是异类,这都不算怪胎,拿什么才算呢……
李星遥意识在一次次的自我质疑中沉入黑暗,很快便彻底被睡眠吞噬。
窗外的雨依旧在不住地下,从傍晚开始从未停歇。
雨滴打在叶片,打在路灯,打在水洼,都敲出不同的声音,似是接连不断的奏鸣曲,回响在陷入沉睡的南城。
少年带着心事,伴着夏雨,沉沉坠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