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米高空之上，三艘浮空船匀速前行，九璇山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青衣少女立在最前浮空船甲板上，抱臂看着下方洁白云层。
周遭很安静，除了执剑弟子在来回走动，大部分修士都回船舱打坐休息去了。
三天前，当着众人的面，玄道真人并未同意曲维舟下山请求，但在晚一点儿时，玄道真人亲自来绛雪峰，给了曲维舟一件灵宝，是条很受女修欢迎的项链。
言明可以更改年龄，遮掩修为。
玄道真人立在他们白日下棋的那棵树下，对着曲维舟和花陵说：“不沾染尘缘是斩不断尘缘的。”
第二天一早，绛阙真人就给了她一块腰牌，满目担忧地亲自将她送上了离山的浮空船。
曲维舟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周围云层渐渐染上暗色，明天早上他们就能到兜月城了，一切又要开始了。
她抚摸了一下腰间剑柄，陌生的花纹硌着掌心，风有些凉，隐隐带来了一丝水汽，也许今夜会下雨。
曲维舟转身往船舱去，船舱走廊两侧贴着暗金色的纹路，是密密麻麻的符文，又转过一个拐角，迎面走来两个熟人。
她面色如常，步履不停地与其擦肩而过，一直走出十多米，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曲维舟松了一口气。
“等等。”身后人喊道，墙上的壁灯似乎也闪烁了一下。
曲维舟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等等，道友请留步。”那人声音又大了不少，走廊中执剑弟子也停止了走动，隐隐投来好奇的目光。
曲维舟再不能当没听见，她停住脚步，长长的斗篷随着她的动作稳稳垂落地面，她不紧不慢回头：“何事？”
随着曲维舟转过来，那张面孔完全暴露了出来，周洛倒吸一口气，只见回眸的少女眉眼如画，唇不点而朱，一双桃花眼生的更是多情，但主人却目光凌厉，愈发显得光彩动人。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周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跳的振聋发聩。
“你...你叫什么名字？”周洛耳朵发红，眼神游移不定，最后声音更是细若蚊呐。
“你发什么神经？”他身边的司徒贺狐疑地看看娇羞的周洛，又看看曲维舟，疑心周洛走火入魔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曲明悦。”曲维舟淡定回答，腰牌是真的，名册也是真的，那她就是真的。
“是吗？”司徒贺愈发狐疑，他一只手摸到了剑柄，“你师从哪位长老？”
“家师木恒。”
“没听说过，腰牌有吗？”司徒贺心头疑虑更重，他在九璇山待了十年，从来没见过曲明悦这号人。
“家师一向深居简出。”曲维舟将腰牌抛给他。
司徒贺将腰牌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姓名入门时间记得清清楚楚，用法诀检查也无异常。
他将腰牌还给曲维舟，上下扫视曲维舟，眼中的怀疑一点也不掩饰。
周洛眼见气氛尴尬，色令智昏主动上前邀请道：“师姐，我和我师弟正要去膳堂，师姐不如同去。”
“不...”曲维舟正要拒绝，突然想起了当日匆匆而去的玄道真人，改口答应下来，“好啊。”
周洛立刻喜笑颜开，将还要说话的司徒贺推到一遍，身形挺拔起来：“师姐，这边走。”
他殷勤引路，曲维舟也顺着他的话天南海北的聊，好像真是一个年轻又有些不善言辞的同龄人，曲维舟不经意提起带队长老：
“为何此次带队的是钟师叔，掌门不与我们同去吗？”
“这个啊，”周洛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一下，避着司徒贺凑过来低声道，“师父另有要事。”
再问下去，周洛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继续说了。
“不该问的不要问，”司徒贺悄无声息地在周洛身后：“你真是九璇山弟子吗？”
曲维舟暂时作罢，专心应付司徒贺。
有化神期的钟不语在，她不应该担心的，可幻境中冲她微笑的人，她却完全没有头绪。
那股寒冷的气息一直存在，不沾人欲的目光仿佛一直在虚空中望着她。前世她是在当上魔尊时才确定此人的存在，今生他这么早露面，让曲维舟生出许多忧虑。
那个人好像知道了她最大的秘密，那么他是否也有前世的记忆呢？
他如同悬在曲维舟头顶的利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曲维舟现在并不安全。
“师姐？”周洛喊道，伸手在曲维舟眼前晃了晃，“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很好。”曲维舟收回心思，如常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却被烫了一下，她面无表情吸了一口凉气。
“师姐，你是在担心兜月城吗？”
曲维舟心下一惊，捏着茶盏的手不动声色，果然不该小看九璇山的任何人，再是咋咋呼呼，但该有的敏锐一点不少，曲维舟放下茶盏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周洛继续说：“因为我们刚才谈起兜月城你就不高兴啊。”
原来是这样吗？
曲维舟若有所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确实不高兴，不管是因为那个幻境中的人，还是因为兜月城。
“可能因为我出生在兜月城吧。”曲维舟说。
“师姐，你...”
可能是她的表情确实很难看，周洛看起来有些无措，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别难过...不是，我是说如果你想哭就哭吧，相信我...相信掌门，我们一定会为你的家人报仇的。”
他右手狠狠推了下一直不说话的司徒贺。
司徒贺恶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周洛你真是够了。”
说完，像是受不了周洛，他拿起桌上的剑往外走，顺路将周洛的凳子一脚踹翻，然后离开现场。
本来略显低落的气氛，被他这么一脚踹飞了，周洛气的想打人。
曲维舟立刻也告辞离开。
她返回船舱，先将黑鸟放了出来待了会儿，这个小东西亲昵地蹭蹭曲维舟的脸颊。
之后，曲维舟少有地没有打坐，她躺在床上伸出修长的手，在灯光下红色的轮廓清晰可见，是流动的血液。
这是她握剑的手，现在掌心和虎口还没有生出厚厚的茧子，也没有累累伤痕。
这一刻，曲维舟对她重生的事情突然有了无与伦比的实感。
她现在既不是魔尊，也不是宸华的弟子，她不是别无选择的暗巷行人。
她是曲维舟，也只是曲维舟。
是可以自己选择成仙成魔的曲维舟。
带着这样的释然，曲维舟安然入梦。
半夜，曲维舟是被雷声惊醒的，窗外密密麻麻的闪电划破夜空，紧随其后地是一声高过一声的轰隆声。
曲维舟翻身下床，抓起枕边的佩剑往外走。
有什么东西来了！
空气中的寒意已经渗透到了船舱里，隐隐约约有一股腥气浮动，还有新鲜的血气。
曲维舟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披上外衣推门而出，正好撞见匆匆而来的执剑弟子，没等曲维舟问，执剑弟子一个个开始踹门。
“敌袭！所有人立刻到甲板上汇合。”
“快！”
“可知道是何人袭击吗？”有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问道。
“不知道，有东西趁着大雨摸上了船，有弟子被杀害了，快点上甲板。”
“钟师伯有令，半刻钟就要集合完全，所有弟子不许单独行动。”执剑弟子一刻不停将所有人叫醒。
曲维舟刚踏上甲板，就被冷风吹了一脸，钟不语和教习长老也在甲板上，他们神色出乎意料地凝重。
她看到周洛正在往那边走，于是也立刻跟了上去。
周洛冲她匆匆一点头，问道：“师叔，出了什么事了？”
钟不语视线越过周洛，在曲维舟身上停顿了一下，低声道：“还不能确定，我们已经到了兜月城地界了。”
下面就是死了十几万人的万人坑，这样滔天的怨气恐怕孕育出了大邪魔。
周洛很明显也知道这一点，他打了个寒战。
“给师父和驻守兜月城的长老传讯了吗？”司徒贺问道，他明显也不安了起来，握着剑的手指泛着青白。
钟不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语焉不详，“掌门师兄现在怕是顾不上我们了，清河长老那边已经发传讯符了，还没有回信，也没有看见明矢信号。”
“想来他们没事。”
但我们很快要有事了，伴随着一声轰鸣，钟不语和曲维舟几乎同时抬头看向船尾，在他们抬头的一瞬间，船尾炸开了刺眼的火花。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船身一个九十度甩头，所有人不可控地一晃，有不少人摔倒在地。
曲维舟没摔倒，她看向钟不语，想必方才他也看见了，空中密密麻麻的锋利冷光，是无数如蛛丝一般的银丝。
钟不语脸色难看，他拔出裁云剑，厉声道：“所有人不许御剑，让后面两艘船不要往前了，立刻迫降。”
“不语，到底怎么了？”教习长老脸色漆黑，呵斥慌乱的弟子。
“师叔，我们被捕获了。”又是一道闪电，照得钟不语苍白如厉鬼。
“是死人领。”钟不语的话和曲维舟的心声重叠。
“死人领！”教习长老也吓了一跳，声音高了起来，“这里怎么会有死人领？”
“师叔，什么是死人领？”周洛心慌起来，师叔祖和师叔的样子让他觉得大祸临头了。
教习长老沉声道：“死人领，顾名思义，就是死人汇聚而成的领土。”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周洛吞咽了一下强撑着问，他的牙齿不自觉打颤，越发冷了。
绵密的雨丝化作了冰雹，砰砰砰砸在船的防护结节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它可怕在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捕获了，等你发现时已经晚了。它会悄悄分出一部分尸体作为锚点，然后一点点吞噬他们，只要有锚点，就无法摆脱主体。”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它不是只喜欢待在古战场吗？”司徒贺浑身发冷，比周洛更早一步地意识到了黑暗中的恐惧。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师叔不是化神期吗？师叔也不是这个什么领的对手吗？”周洛从司徒贺的脸色上看出了慌乱。
“很遗憾，死人领是领主级邪魔，相当于人类修士的大乘期。”教习长老转身对着钟不语沉声道：“不语，下令吧，即使不敌，我等也不该束手就擒。”
钟不语上前一步，立在船头，伸手一压，“众弟子听令，三人一组，不许分开行动，搜查船体，所有不是船上的东西就地焚毁。”
“师叔，”钟不语又拿出个阵盘，用力抛到半空中，对教习长老说：“请您维持阵法照看弟子。”
他的语气稍显沉重，在风雨中他蓝色的法衣几乎要融入黑暗，但他的声音很清晰。
阵盘高悬，无形金光立刻涤荡开来，气温似乎略有回升，空中的银丝受到刺激，隐隐有些崩裂的迹象。
“不语，这里就交给老夫吧，你放心去。”教习长老的慌乱褪去，他脸上岁月的沟壑在光芒中投下阴影，他一甩拂尘在阵盘下盘膝坐下，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师父让我照看于你，”钟不语对着周洛说，目光却飞快略过曲维舟，“但我如今顾不上了，你们三人小心行事。”
说罢，他一震衣袖御剑而起，独自出了防御结界，翻涌的衣袍立刻被黑暗吞没。
“走吧，”周洛摸了一把脸，率先冲向了船尾，司徒贺立刻跟上。
曲维舟回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夜空，隐隐能听见金铁相交的声音，钟不语真的能拖住死人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