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畏想了一整天。
她躺在床上思索着,衙门的人来山神庙搜查,是因为这里是他们最后现身的地方。若她在别处现身呢,岂不是就能把人引开了?
可是她应当到哪里去,怎么去,才能保证自己金蝉脱壳?这个地方得有人认识她,才能有人去报给醉花楼的老鸨或是官府;这个地方人不能太多,不然她难以脱身;她还得有辆马车什么的,好助她逃跑。
认识她且又知道这件事的地方,唯有醉花楼,可这里夜夜笙歌,什么时候人都不少。不对,也有,在众人熟睡的黎明破晓前。且晚间镇上无人巡逻,正是好时机。
想到了对策,她心里兴奋得直打鼓。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起身去隔壁屋子找夫诸。
她短促地轻轻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夫诸躺在榻上支起身子,招手唤她进来,笑道:“想到好法子了?”
姜无畏趴在他床边,因情绪起伏带来的红晕还挂在脸上,忙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夫诸哥哥,我要去山下一趟,想跟你借辆马车。”
“去山下?”夫诸问道:“这可有点危险,你想怎么做?”
“我想让人看见我在醉花楼,让他们以为我还在那里,这样他们就不会来云明庙了。”
“若是被他们抓住呢?”
“那便正好跟他们到官老爷面前论论是非。弟弟纵火烧楼有错,秦娘子将我二人强行抓去醉花楼一样有错。她面上说着照看我们像对待亲子女,可没见过谁家亲娘教养孩儿是为了做那夜度娘,也没见过谁家亲娘对待孩子这样狠心,稍不如意就打得皮开肉绽。要说错,也是她错在先。”她虽气愤,却还稳着情绪,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有力。
夫诸看她小小年纪说话有条有理,思路清晰,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若要将你定罪,关进牢里,如何是好?”
她低了头,挺直的小身板有些泄气地垂了下来,语气却不改坚定,“那便关进牢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
屋里没燃灯,便见着月辉在她发丝间流转。这样小小的一副身板,已藏了道义在心间。她将一切都想好了,也下了决心,来找夫诸只为借马车。
“你可会赶马车?”夫诸这一问,难倒了姜无畏。
她自打有记忆以来,只在秦娘子买她们回醉花楼时坐过一次马车,其余时候时刻有人看守,连隔着窗棂望望街上的景色都难得。这才想起,马车需得有人赶才行,自己不会,就得再借一位车夫。
倘若自己计策失败,东窗事发之时,如何向官老爷撇清车夫的干系?此计行不通。
可若是没有马车,自己被发现后定然难以逃脱,除非......她看了看肩头还亮着微光的七星瓢虫,心里想着那个不能告诉别人的名字。
当夜她便下了山。趁着这个时辰往镇上走,走走歇歇,等到醉花楼也差不多接近黎明之时。
出发前她还想是否需要收拾包袱,才发现自己身上真是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好作罢,提了盏灯便独自下山去了。
她来敖岸山时的路,仿佛刻在脑子里一般,虽是第一次从醉花楼前往敖岸山,却依旧熟门熟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可回去的路,她却分不清方向了,只依稀觉得是往那个方向去,途中不知绕了多少弯路。
她走得脚疼,就在石头上歇歇脚;心里怕了,就停下来抹抹眼泪。几个时辰的路程,走一段歇一段,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下来。
这个时刻,镇上店铺悉数打烊,唯有少数店铺还亮着几盏灯,醉花楼便属其中之一。姜无畏贴在墙角,抬头往二楼的西窗望去,那间是秦娘子的住所。
她看着高高的墙垣,倒退几步助跑,奋起向前,试图蹬墙而上,可惜没有这样好的身手,没能攀援上去。
她轻手轻脚抱来巷子里倚放的竹竿,用麻绳像编竹排一样编了半臂宽的竹梯,编好后搭在墙头,捡来石头抵在竹梯底端,试了试稳定性,撩开裙摆徒手攀了上去。
她胆大心细,攀上墙头,只歇了一口气,便顺着墙边的杏树爬了进去。
夜间正是怪力乱神之事频发的时间,无人敢在外面看守,全都在房间里睡觉,要进入不算太难。姜无畏猫着身子贴着墙根往里走,轻轻拨开一点大堂的门往里瞧,只有两个酣睡的护院。
她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院子,心里有些发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轻轻悄悄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整栋楼里,燃了几只烛火暗淡的灯笼,影影绰绰不甚明晰。姜无畏借着阴影遮掩,小心避开鼾声震天响的护院,蹑手蹑脚来到秦娘子房门前,竖起耳朵听房里的动静,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听见屋内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脸颊几乎都贴到门板上,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一星微弱的烛火,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姜无畏心如鼓擂,一颗心脏直跳进耳朵里。
她双手微微发汗,又着手拢了一把肩头的通语虫,长舒一口气,颤抖着手去敲门。手指还未扣到门上,却听见屋子里哐啷一声砸碎了什么瓷器,还有尖锐的唾骂声传来。
她惊得浑身一颤,接着屋里响起秦娘子低低的咒骂:“贱皮子还想跑!”
她轻轻将门推开一点缝隙,正瞧见秦娘子背对着门站在桌边,右手执一根拇指粗的马鞭,毫不留情地往地上娇弱的身影抽了一鞭子。
房间里只燃了一盏灯,景象晦暗不明。姜姒槿仔细辨认,发现躺在地上挨打的人竟然是平时对她们姐弟二人多加照拂的花魁海棠。
她不知已挨了多久的打,整个人伏在地上嗬嗬地喘着气,全身的力气只够屈起胳膊,将脸埋进臂弯里。
她身上层叠的蝉衫麟带被鞭子抽出好几道鲜血淋漓的破口,每一道鞭子都用了十足的力气。她缩在地上,像极了路边偷了吃食挨打的丧家之犬,只能任人折辱,没有还手之力,也寻不得任何庇佑。
秦娘子似乎是打累了,身子往梨花木的凳子上一落,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上还挂了只要坠不坠的木屐。
姜姒槿看不见她的神情,能从她的浑身的气势感知到,她此刻定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
她掸了掸衣衫上的褶子,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口茶,手腕上粗壮得让人无法忽视的金镶玉镯子,随着动作和桌子磕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老娘这醉花楼只准进不准出,谁也别妄想逃出去,那小贱人跑了我也一样抓得回来!”她握着马鞭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无形之中对海棠释放压力,“就算你那恩客肯花钱赎你出去,老娘也不会放人。”
“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冥顽不灵的主,”她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地又甩了海棠一鞭子,而地上的人只是闷哼一声,不知是身体脱力还是心中绝望,连躲也不愿躲了。
此刻门外的姜姒槿看见这一幕已被吓得冷汗涔涔,背上那些不见光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猛地将门推开,冲进屋内紧紧将海棠护在身下。
怀里的身体不住地打颤,薄如蝉翼的外衫下纵横着道道血痕。姜姒槿回想起这副身体从前明媚轻盈的模样,心里怕极了,跟着发起抖来。
心疼、愤怒、恐惧、无力、绝望......她心中五味杂陈,深知自己毫无本事,一开口只得声泪俱下地求饶:“秦娘子,求您别打了,海棠姐已经知错了......”
秦娘子丝毫没料到姜姒槿竟然会自己跑回来,见到她心中又惊又怒,扬手往她脊梁骨上甩了一马鞭,“小贱蹄子,你竟然还敢回来,敢挑战老娘的威信?”
姜姒槿被这一鞭子抽得伏下身去,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不仅仅是疼的,心底对秦娘子深深的恐惧像铁爪一般,狠狠钳制着她的心脏。
她像是一头被粗铁链拴住脚踝的小兽,无论怎么也挣脱不开禁锢多年的枷锁。
海棠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她察觉到动静,侧过脸看向上方的人影,有气无力地眨了眨眼,“姒槿......你回来做什么?”
她说着,眉头深深皱起,眼泪不停从眼角滑落,声音从疑问变成了诘责,“你回来做什么!”
秦娘子高高在上地坐着,吐了一口嘴里的茶叶,呸道:“我呸!演姐妹情深的戏码给谁看?进了青楼,就是卖身给老鸨,这点道理都不懂?是你们违反规矩逃跑在先,现在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姜姒槿听见怀里瘦削的身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拿我当三岁小孩儿糊弄?”
秦娘子见她还敢嘴硬,抬手又要抽她一鞭子。姜姒槿吓得紧闭双眼,牢牢抱住身下的人。然而这让脊背火辣痛痒的一鞭子迟迟没有在空中甩出声响,姜姒槿回头看去,竟有一只手死死攥住秦娘子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来人姜姒槿见过,名唤作柳吉,是海棠的恩客。